前殿的鎏金兽首香炉腾起袅袅龙涎香,嬴轩刚跨过门槛,喧哗声便裹着酒气扑面而来。
十二盏青铜灯树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满座朝臣的锦袍在光影里翻涌,像一片缀满珠玉的海。
太子殿下到——
唱喏声未落,最先离席的是黑冰台副统领顿弱。
他着玄色深衣,腰间玉玦随步轻响,手中酒盏的琥珀光映着眼角细纹里的笑:臣敬太子这杯,一来贺漠北大捷,二来......他顿了顿,指节在盏沿敲出极轻的响,贺殿下今日得冠。
嬴轩接过酒盏时,触到对方指尖微屈的弧度——这是顿弱传递密信时的习惯动作。
他垂眸看酒液里晃动的烛火,喉间泛起冷意。
系统消失前最后一条提示是能量紊乱,此刻若黑冰台的密报藏在酒中,他连探查的金手指都没了。
多谢顿大夫。他举杯与对方相碰,瓷盏相击的清响里,声音温和得像春风,漠北风雪里,倒是常想起顿大夫送来的军报。
顿弱的笑纹僵了一瞬。
嬴轩分明在说,他知晓黑冰台的情报网从未松懈。
对方退席时,玄色广袖扫过案几,一片碎纸片混着酒渍落在嬴轩脚边——他用靴尖轻轻碾过,碎纸立刻成了齑粉。
殿下。
苍老却洪亮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王翦抚着银白长须起身,甲胄未卸,肩章上的金线在灯影里泛着冷光。
老将军拍他肩膀的力道沉得惊人,像在试一块未淬火的铁:老夫那小孙女明日满十岁,非吵着要请太子去吃长寿面。
嬴轩被拍得微微一晃,却在踉跄前稳稳站定。
王翦是军方柱石,上回见面还是在章邯被调离前——当时老将军喝得大醉,说朝中有狼。
此刻他提孙女,分明是找由头拉近关系。
老将军的孙女,必是冰雪聪明。他笑着应下,目光扫过王翦腰间的虎符,明日臣弟定备份厚礼。
王翦的眉梢动了动,抚须落座时,甲叶发出细碎的响。
殿中气氛渐热。
御史大夫冯去疾捧着酒盏起身,胡须上沾着酒渍:今日大捷,我等不妨效仿汉武台雅集,各赋一首《破胡曲》如何?他说罢偷眼去看主位的嬴政,见帝王垂眸拨弄玉扳指,又提高声音,太子才高八斗,不如先......
冯大人急什么?
一道带着酒气的男声截断他的话。
谏议大夫方乾甩着广袖挤过来,腰间的青玉坠子撞在案几上,太子刚受封,该让我等先献丑才是。他醉眼朦胧地扫过满堂朝臣,若连我等都作不好,太子再出手不迟。
嬴轩垂眸看杯中酒,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杯沿。
方乾是李斯的门生,上回在朝上替李斯辩驳粮款时,被他用账本当众打脸。
此刻挑头作诗,怕是想引他出糗——毕竟系统在时,他靠签到得的诗才惊艳过众人,可现在......
方大人说的是。
嬴政突然开口。
帝王的声音像寒潭破冰,满殿立刻静了下来。
他抬眼时,目光扫过嬴轩,又落在方乾身上:便由方卿起头。
方乾的酒意瞬间醒了三分。
他踉跄着扶住案几,额角沁出细汗。
方才不过是想激嬴轩,哪成想政哥真让他先作?
他抓耳挠腮半响,憋出句大漠风急胡马嘶,后半句还没憋出来,下首的宗正卿已经笑出了声:方大人这诗,倒像我家老仆骂街。
满堂哄笑中,方乾的脸涨得通红。
他猛地灌了口酒,指着嬴轩道:太子既然笑我等,不如亲自......
诸位大人作诗的水平,确实太差。
嬴轩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像一块冰投进滚水。
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他身上。
方乾的手悬在半空,酒盏里的酒晃出来,湿了前襟。
主位上的嬴政抬了抬眉,玉扳指在案几上敲出轻响。
臣弟在漠北时,见将士们枕戈待旦,那股子气——嬴轩站起身,冠上的玉珠随动作轻颤,岂是几句风花雪月能写尽的?他望着殿外的寒梅,喉间泛起滚烫的血意,若真要作《破胡曲》,便该让天下人听见,我大秦儿郎的剑,是怎么戳穿草原的天!
殿中落针可闻。
方乾张了张嘴,终究没敢接话。
倒是王翦突然抚掌大笑,震得甲叶叮当:好!
太子这话说得痛快!
嬴政的目光在嬴轩脸上多停了片刻,突然端起酒盏:今日高兴,都再饮一杯。
酒盏相碰的脆响里,嬴轩重新落座。
他摸了摸怀中的系统位置——那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肉。
可方才那番话出口时,他忽然想起漠北营地里,士兵们用冻僵的手指在雪地上画的剑;想起头曼被押进来时,韩信发红的眼眶。
原来有些东西,比系统给的诗才更烫,更沉。
太子。
身侧突然响起低语。
秦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掌心托着个青瓷瓶:老医者让送来的,说您近日劳神,喝了安神。
嬴轩捏着瓷瓶,指尖触到瓶身的余温。
他抬眼望去,主位上的嬴政正与王翦说话,眼角的细纹里泄出几分疲色。
殿外的梅香混着酒气涌进来,他忽然想起老医者说的月满则亏——或许没有系统的二十四小时,才是真正的月满。
方乾还僵在原地,盯着自己湿了的前襟。
冯去疾偷偷扯他的袖子,被他甩开。
角落里,顿弱的指尖还在摩挲酒盏,目光像蛇信子般扫过嬴轩。
殿下。秦风又唤了一声。
嬴轩将瓷瓶收进袖中,抬头时已恢复温和笑意。
他望着主位上的帝王,突然想起昨日军帐里,韩信说末将不敢奢望时的模样。
有些奢望,或许该自己挣。
再去温壶酒。他对秦风道,要最烈的。
殿外的更鼓敲过三更,梅枝在风中摇晃,将影子投在窗纸上,像一柄未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