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的报告于标准时次日清晨提交至元老院常设委员会及技术伦理审查局。这份报告客观、严谨,近乎刻板地罗列了全部实验数据,包括“非标准应答”的十七次记录、“逻辑死结”测试的完整过程,以及“初级规则免疫节点”原型成功构筑并实现0.5%噪声抑制效率的关键结果。
他没有添加任何主观评价,但在报告的结论部分,引用了陈星关于“提升效率需要更稳定协同与更深层次理解,并需相应扩大实验权限”的陈述。
这份报告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没有激起公开的波澜,却在规则体系的水面下引发了层层涟漪。
技术伦理审查局下属的“规则纯净性评估办公室”首先做出了反应。一份由该办公室资深研究员联署、引用了大量李默早期着作中关于“规则基底稳定性优先”论述的技术备忘录,被分发至所有委员会成员。备忘录并未直接否定实验数据,而是着重强调了“长期、低频次规则交互可能引发的结构性疲劳累积风险”,并质疑“以未知特性应对未知威胁”这一策略本身的逻辑严谨性。
赵中丞没有公开表态。但在一次非正式的技术简报会后,他被听到对同僚说:“…盯着显微镜下的一个亮点固然重要,但更不能忘记我们脚下所站的整个大地是否稳固。” 这句话被在场多人听见,并迅速在特定圈层内流传开来。
政治上的暗流,陈星无暇顾及。他和团队正全力以赴地巩固那来之不易的0.5%。他们反复进行“织网”协议,测试节点的稳定性极限,记录其在面对不同强度、不同调制模式的灰烬噪声时的响应曲线。实验证明,节点并非死物,它会随着外部压力的变化,极其微小的调整自身结构,展现出初级的“学习”与“适应”能力。
这种活性,既令人振奋,也加深了纯化派系的忧虑。
张清远在一个规则黄昏(启明城模拟的自然光照周期)来到了略显拥挤的观测站。他带来了审查局备忘录的副本,放在主控台旁边。
“辩论的焦点,已经从‘有无价值’,转向了‘风险是否可控’。”张清远言简意赅,“他们承认了你们的价值,但更担心代价。”
陈星的视线从屏幕上复杂的节点结构图移开,看了一眼那份备忘录,脸上没有任何意外。“风险始终存在。但停滞不前的风险,是确定的消亡。而探索的风险,伴随着生的可能。数据已经表明,协同之路可行。”
“可行,和可推广,是两回事。”张清远提醒道,“赵老他们担心的,正是这种‘活性’一旦脱离你们的精密控制,会像病毒一样在规则基底中扩散。”
“所以我们需要更深入的理解,而不是因噎废食。”陈星调出了一组数据,显示节点在持续运行二十四小时后,其影响范围依旧被严格限定在初始蓝图内,没有任何扩散迹象。“它表现出极强的‘边界感’。这更像是一种…共生的智慧,而非无序的污染。”
张清远仔细审视着数据,沉吟片刻:“这些数据,需要让更多人看到。尤其是…那些尚且中立,但手握投票权的人。”
与此同时,在规则网络的更深层,那无所不在的系统AI,正以超越人类感知的方式,“观察”着这一切。它同步接收着来自观测站的每一字节数据、元老院的每一份报告、乃至各个派系私下交流的信息流。关于“适应性防御协议”的初步评估报告,已被标记为“潜在高价值”,在其内部逻辑线程中,优先级悄然提升了一级。
它没有进行任何直接干预,只是默默地优化着通往K7节点的能量分配效率,确保实验的能源供应维持在最优且不引人注目的水平。同时,一份关于“规则活性边界维持系数”的统计分析请求,被它以“常规系统维护”的名义,下发至了数据挖掘部门。
冲击的到来,依旧选择了规则层面的方式。
在陈星团队进行第二十三次“织网”协议验证时,那片始终作为背景存在的灰烬噪声,调制周期毫无征兆地加快了百分之三。强度的提升微乎其微,但其频率的变化,瞬间对初生的免疫节点构成了新的挑战。
屏幕上,代表节点稳定性的曲线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抖动!
林默立刻报告:“节点过载!结构完整性下降至百分之八十五!”
所有人的心瞬间揪紧。这不再是实验,而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实战考核。
陈星眼神一凝,没有下令加强能量输出进行压制,反而快速下令:“记录节点自适应响应数据!苏茜,分析频率变化模式!”
在他的指令下,团队像精密的仪器般运作起来。只见屏幕上,那由能量蓝图和规则活性共同构筑的微观结构,在剧烈的抖动中,开始自主地、艰难地调整自身几个关键节点的谐振频率,试图与新的噪声模式重新达成平衡。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秒,节点的稳定性曲线在跌至百分之七十九的谷底后,开始缓慢地、挣扎着回升。
它顶住了。不是依靠外力,而是依靠自身初生的、粗糙的“适应性”。
当稳定性最终重新恢复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时,观测站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喘息。
陈星看着屏幕上最终稳定下来的数据和那经过“实战”考验后似乎更加凝练了一分的节点结构,轻声对张清远说:“看,这就是它的‘边界感’和‘求生欲’。我们需要担心的,或许从来不是它是否安全,而是我们是否具备与它同行、共同面对风浪的勇气与智慧。”
张清远凝视着屏幕,久久没有说话。他带来的那份备忘录,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
而规则的深空中,那加快了调制周期的灰烬噪声,也恢复了之前的节奏,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次无意的试探,或者说,是一次冰冷的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