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的晨光,似乎比乌镇更多了几分厚重的底蕴。晨曦洒在纵横交错的河道上,映照着两岸连绵不绝、气势恢宏的深宅大院与精致水阁。这里的建筑少了几分乌镇的烟火市井气,却多了几分巨商大贾沉淀下的雍容与森严。百间楼依水而立,风火墙高耸,石桥如月,无一不在诉说着此地“四象八牛”富甲天下的传奇。
周老丈的表亲,经营着一家名为“听雨轩”的小茶馆,位置选得颇为巧妙,不在最繁华的闹市,而是坐落于一条相对安静、却连接着几处大宅院后巷的支流旁。茶馆门面不大,黑瓦粉墙,看起来朴素无华,但胜在位置清幽,来往的多是些附近宅院的管事、清客,或是些不愿在闹市抛头露面的闲散茶客,正是探听消息又不引人注目的好地方。
表亲姓吴,是个瘦小干瘪、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汉子,见到周老丈带着这么一伙形容狼狈、还带着昏迷伤者的人前来,初时吓了一跳。但在周老丈低声解释几句,又看到沈文渊悄然递过的一小锭雪花银后,吴掌柜脸上的惊疑迅速化为了一种混迹市井的圆滑与谨慎。
“后边有个堆放杂物的小院,还有两间空着的偏房,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清净,几位若不嫌弃,就先住下。”吴掌柜压低了声音,引着他们穿过茶馆后堂,来到一个狭小的天井院落,这里果然堆着些旧桌椅和坛坛罐罐,但角落里的两间偏房确实还算整洁。
“叨扰吴掌柜了。”沈文渊拱手,脸色依旧苍白,但礼节不失。
“好说,好说。”吴掌柜摆摆手,目光在昏迷的阿木尔和沈文渊渗血的肋下扫过,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几位先安顿,我去前面照看生意,顺便看看风色。茶水饭食,我会让内人按时送来。”
安顿下来后,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才稍稍放松。沈文渊先仔细检查了阿木尔的状况。星辉温养的效果似乎在这种相对安稳的环境下得以延续,那缕生机依旧微弱,却并未因连夜颠簸而消散,这让他稍感宽慰。随后,他才在酪丹的坚持下,重新处理了自己肋下裂开的伤口,服下了调理气血的药物。
众人简单清理了身上的泥污,围坐在狭小的偏房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经历了乌镇的死里逃生,每个人都心有余悸。沈文渊看着眼前几人,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诸位,我们从上都至此,历经生死,沈某感激不尽。如今局面,想必各位也已看清,前路凶险,远超寻常江湖恩怨,牵扯之广,力量之诡谲,恐有性命之虞。此地暂得安全,若有人心生去意,沈某绝无怨言,并奉上盘缠,感念一路相助之情。”
他目光扫过赵莽和他的几位兄弟:“各位兄弟,江湖路远,不必勉强。”
房间内一片寂静。赵莽的其中一位兄弟表明去意已决,然后另外两位也表示不想再继续冒险。而赵莽与王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心。
赵莽猛地站起身,抱拳道:“先生这是什么话!我赵莽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义气二字!从死水镇到困龙泽,再到乌镇,先生和公主从未抛下过我们这些粗鄙之人。如今阿木尔将军昏迷不醒,前路未卜,我赵莽若是此刻拍拍屁股走了,还算是个人吗?这浑水,我蹚定了!”他语气铿锵,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直率与血性。
王犇也紧跟着站起,他虽然话少,但眼神同样坚定:“赵大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先生,公主,我们兄弟俩,跟到底了!”
沈文渊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没有再劝,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我们便继续同行。生死与共,祸福同当!”
“生死与共,祸福同当!”赵莽和王犇齐声低吼,一股豪迈之气冲淡了之前的沉闷。
酪丹看着这一幕,心中暖流涌动。她知道,这支队伍虽然人少了,但心却更齐了。周老丈毕竟年事已高,一夜奔波后疲惫不堪,被安排去休息。
午后,吴掌柜的妻子,一个沉默寡言的妇人,送来了简单的饭菜和煎好的汤药。饭菜虽粗糙,但热腾腾的,足以抚慰饥肠辘辘的肠胃和惊魂未定的心神。
沈文渊服过药,调息片刻后,精神稍复。他将吴掌柜请到偏房,详细询问起南浔的近况,特别是关于隆昌丝行以及西域商人的消息。
吴掌柜端着茶碗,咂摸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道:“隆昌丝行啊,在南浔也有分号,就在东栅那边,气派得很。不过,他们行事比在乌镇要收敛一些,毕竟南浔这地方,藏龙卧虎,‘四象’哪一家都不是好相与的,隆昌背后的人,在这里也不敢太过放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至于西域商人,近来确实比往年多了些,不过大多集中在几家大的丝行和客栈,采购生丝和绸缎。但有一伙人,有点特别,不住大客栈,反而包下了西栅头‘清河坊’那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的后院,很少露面,采买东西也都是让客栈伙计代劳,神神秘秘的。”
“清河坊……”沈文渊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可知那客栈叫什么?”
“叫‘悦宾楼’,名字起得客气,其实就是个老破小。”吴掌柜道,“还有一桩怪事,”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前几天,有渔夫在镇外南面的‘落星荡’打渔,捞上来几块碎片,黑乎乎的,非金非铁,上面还有些古怪花纹,看着邪性,那渔夫吓得不轻,赶紧又扔回水里了。有人传说,那落星荡早年掉过天外陨石,怕不是捞到了陨铁碎片?”
非金非铁的黑色碎片?古怪花纹?沈文渊与酪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这描述,与他们手中的金属残片何其相似!
“那落星荡在何处?”沈文渊追问。
“出了南浔往南,大概七八里地,一片荒凉水荡,没什么人烟。”吴掌柜说道,“几位客官打听这个,莫非……”
“只是好奇,随口一问。”沈文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又询问了些南浔本地势力格局,便谢过了吴掌柜。
吴掌柜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言多必失,便不再多问,起身回了前堂。
屋内只剩下自己人,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黑色碎片……落星荡……”赵莽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看来这南浔,也不太平!先生,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兵分两路。”沈文渊迅速部署,“赵莽,王犇,你们二人,明日先去清河坊的悦宾楼附近摸摸底,看看那伙西域人的情况,但切记,只远观,不可靠近,更不可冲突。我们需要了解他们在南浔的目的,是否与隆昌丝行有联系。”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
沈文渊面色沉凝,“黑沙商会活动频繁,他们运输、藏匿那种邪物,过程中有所遗落,或是进行过某种我们不知道的仪式,都有可能。待我伤势再稳定些,便去落星荡查探一番。”
他看向酪丹:“公主,你的感知能力,在探查这类能量残留时至关重要。落星荡范围不小,需要你帮助我们缩小搜索范围。”
“我明白。”酪丹点头,经历了乌镇的惊险,她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也深知责任重大。
计划已定,众人各自休息,养精蓄锐。南浔的午后,茶馆里飘荡着淡淡的茶香和吴掌柜与零星茶客的低语,后院的偏房内却静悄悄的,只有阿木尔平稳而微弱的呼吸声,以及众人心中对前路的筹谋。
酪丹坐在窗边,看着天井上方那一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星核碎片。从上都到死水镇,从困龙泽到乌镇,再到如今的南浔,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名为“噬界”的黑线隐隐串起。玉玺、碎片、邪物、黑沙商会、西域势力……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巨大的阴谋?
她感觉到怀中的碎片微微发热,仿佛在回应着她的思绪。她闭上眼睛,尝试着再次与它建立更深层的连接。这一次,她不再急于向外感知,而是将意念沉入碎片内部那浩瀚的星辉之海,去感受那份古老而纯净的力量。渐渐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感包裹了她,连日的疲惫与惊惧似乎都被这温暖的星辉洗涤、安抚。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为南浔的粉墙黛瓦镀上了一层暖意。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清明和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无论敌人多么强大,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沉睡的阿木尔,为了身边这些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也为了揭开那笼罩在帝国乃至整个世间之上的沉重迷雾。
南浔的茶烟依旧袅袅,但在这片氤氲之后,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他们,已然身处暴风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