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市数据中心地下三层。
空气里混杂着铁锈、臭氧和血的腥甜味。
陈默又咳了一下,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溅在满是油污的键盘上,他看都没看,只是用袖口胡乱一抹。
显示器上,绿色的数据瀑布疯狂刷新,接入请求像无穷无尽的蝗虫,从屏幕顶端倾泻而下,数字已经跳过了十七万。
每一条请求都伪装得天衣无缝,像一个普通用户试图连接“裂痕图书馆”,但其内里包裹的,是足以瞬间瘫痪核心协议的恶意代码。
他感觉肺部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三天不眠不休,只靠几罐高浓度能量饮料和止痛片硬撑,身体的零件已经开始罢工。
三天前,那个署名“Lx”的加密包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进了他死水一般的生活。
那套去中心化托管架构的设计精妙得如同艺术品,而那句“别让光熄在第一个路口”,则像一句咒语,点燃了他早已熄灭的某些东西。
他本可以删除邮件,关掉电脑,继续当一个在数据中心混日子的网络维护员。
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会来找他。
但当他鬼使神差地激活了那套架构,并截获到第一条自发上传的录音时,他改变了主意。
那是一个小女孩压抑的哭声,混杂着电流的杂音,断断续续地说:“妈妈……妈妈走之前,还在给我讲故事……我快要不记得了……”
那一刻,陈默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他重启了十年前就被市政规划废弃的“静默回路”中继站,那些被遗忘在城市角落里的物理线路,成了他最安全的走廊。
他把自家那台老掉牙的路由器拆开,用锡焊枪和废旧零件将它改装成一个简易的信号塔,然后黑进了整栋居民楼的wi-Fi管理后台,将邻居们或快或慢的网线,悄悄编织成一张覆盖三个街区的网状节点。
没有中心,就没有可以被一击致命的要害。
现在,他正用一台淘汰了不知多少年的服务器,艰难地模拟着分布式验证机制。
他的算法粗糙又笨拙,像一个挥舞着石斧的原始人,对抗着装备精良的正规军。
每分钟,他都要过滤掉上千条伪造的信息流,他的cpU占用率始终在百分之九十九上下徘徊。
他必须在自己的身体和这台老旧的服务器彻底崩溃前,为那些真实的声音,守住最后一条传输通道。
又一条经过验证的真实信息流被成功接入,屏幕上短暂地亮起一个标签:《一只猫的下午》。
陈默咧开嘴想笑,却牵动了肺部的伤口,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
他死死盯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得更快了。
同一时刻,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走廊,苏婉清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已经有些潮湿的手写便签。
便签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是那位听收音机的老人用尽最后力气写的。
昨夜,老人在一片安详中离世,护工小张说,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把我的故事……留给下一个疼得睡不着的人。”
作为一名护士长,她本不该干涉这类“非医疗事务”。
她的职责是记录生命体征,执行医嘱,处理突发状况,而不是收集病人的遗言和故事。
可当她凌晨巡视,看到护工小张背着人,偷偷用手机录下老人弥留之际哼唱的那段模糊童谣,并笨拙地操作着上传到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图书馆”时,她没有出声阻止。
她只是默默地站了很久,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没有录下故事,却将自己过去一年的值班日志一页页用手机扫描下来,那些被隐藏在官方病历记录之下,充满了叹息、眼泪、和解与绝望的夜晚,被她整理成一个文件包,命名为《那些没被写进病历的夜晚》,上传了上去。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她觉得应该这么做。
清晨的例行查房,让她感到了一丝莫名的震动。
307病房那个因为车祸截肢,整日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床头多了一根用衣架和铜丝拧成的简陋天线,他的旧收音机正无声地亮着,频率指针稳定地停在一个从未有过的刻度上。
312病房,那个患了失语症的老太太,同样如此。
还有315病房……她一共发现了三台,都连着自制的天线,自动调频到了那个被病友们私下称为“裂痕频率”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关掉它们,并上报给院方。
这是规定。
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走过去,轻轻拉上了窗帘,恰好挡住了走廊尽头那个巡检摄像头的视角。
林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轮碾过雨后湿滑的街道,溅起一片水花。
她身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里,装着她四个小时的劳动成果——一盘刚刚转录好的磁带。
她没有回档案馆,直觉告诉她,那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
自从“涟漪”系统崩溃后,它的残余势力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疯狂清理所有可能泄露真相的渠道,而档案馆,正是首当其冲的目标。
她在地图上标注的旧书市场里,找到了一家挂着“即将拆迁”横幅的音像店。
店主是个戴着助听器的干瘦老头,靠在躺椅上打盹。
听说她要租用里面的录音棚,老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了:“嘿,这年头还有人玩磁带?稀客。行,五十块一天,电费另算,自己看着办。”
那间小小的录音棚里积满了灰尘,调音台的推子涩得像生了锈。
林晚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将背包里那盘从老师遗物中找到的磁带内容,小心翼翼地转录、降噪,然后输出为最原始的模拟信号。
她没有尝试联网,而是将信号接入了音像店里那台老旧的广播发射器。
这台机器功率极小,只能定向覆盖城西这片老旧的居民区,信号微弱得随时可能被大功率电器干扰。
但正因如此,它避开了城市里所有的数字监控节点,像一条在阴沟里潜行的小鱼,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既定的水域。
当晚,城西阳光社区的七个老人,自发地在小区的凉亭里组建了“夜听小组”。
他们拿出自家珍藏多年的收音机,像接力赛一样,当一个人的收音机信号减弱时,另一个人就立刻调整自己的天线方向,捕捉那段断断续续的信号,合力将那些未经编码的、粗糙的故事播放了下去。
许知远坐在空无一人、电源已被切断的记忆拍卖行大厅里。
曾经价值连城的全息投影设备如今像一堆废铁,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
他面前的黑檀木桌上,并排摆着三台分属不同运营商的手机,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它们轮流响起。
切断主电源,是他发出的一个信号。
各方势力立刻像嗅到腐肉的秃鹫一样围了上来。
有自称政府特勤部门的人打来电话,语气强硬地提出“合作重建”,条件是共享所有数据。
有跨国财团的代表发来加密邮件,愿意出他无法拒绝的天价,买下数据库的残片,哪怕只是一些碎片。
甚至还有一个自称“时间监察局”的神秘组织,直接给他发来了一段无法破译的量子密钥,意图不明。
他全部拒绝了。他的心已经像这间大厅一样,冰冷而空洞。
真正让他有所动容的,是一封来自郊区一所中学的公共邮箱的邮件。
邮件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和诱人的条件,只有一个叫王建国的历史老师,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他如何组织学生们利用暑假,去收集他们祖辈的口述史。
录音设备五花八门,有老式录音笔,有智能手机,甚至还有复读机。
他请求接入“裂痕图书馆”的开放接口,让孩子们的故事,也能成为星光中的一点。
许知远盯着那封邮件,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缓缓起身,走到大厅尽头的保险库前,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
他从里面取出一枚被物理隔离的军用级U盘,插进一台独立的笔记本电脑。
U盘里,存放着他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意识锚定”协议的完整底层代码。
这是整个记忆拍卖行最核心的秘密,能让任何一段信息拥有独立的“存在性”,无法被轻易篡改或删除。
他将协议打包,附上了一段话:“不用授权,只愿真实不灭。”然后,他点击了发送,收件人是王建国老师那个平平无奇的公共邮箱。
陆叙坐在13路公交终点站的长椅上,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耳机里没有音乐,只有城市各处自发组建的信息节点,在稳定运行时发出的、如同心跳般的自检报告。
他不再发送指令,也不再校准坐标。
他的角色,已经从一个孤独的“引导者”,悄然转变为一个沉默的“观测者”。
他点燃了一根火柴,看着它燃烧,然后熄灭。
他创造了火种,但火焰将如何燃烧,已经不取决于他了。
忽然,一条标记为“紧急”的异常信号切入了他的私密频道。
信号源来自陈默的加密节点。
陆叙皱了皱眉,以为是陈默的防线崩溃了。
他点开信息,看到的却不是求援代码,而是一张截图。
截图的画面有些模糊,像是在极不稳定的网络环境下传输过来的。
画面里,是一间陈设简陋的教室,地点显示在某个地图上都没有明确标注的偏远山区。
十几个皮肤黝黑的孩子,正围坐在一台用木头盒子和各种零件拼凑起来的改装收音机前,仰着头,聚精会神地听着。
一个年轻的老师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着他们。
收音机里播放的,正是林晚上传的那段未编码的故事。
陆叙的目光,被屏幕右下角的一行小字吸引住了。
那上面显示着这个偏远教学点接入“裂痕图书馆”所使用的凭证。
那是一串看似毫无意义的字符,但陆叙却瞬间认了出来。
那是三年前,林岚在第一次重生失败前,用铅笔写在那本泛黄日记本最后一页的话:“如果没人记得我活过,请让风知道。”
他缓缓摘下耳机,城市沉睡的轮廓在他眼前延展开来。
他闭上眼,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再次升起。
微风吹过空旷的公交车站,卷起一张被人遗落的传单。
传单上,是用彩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图案,上面印着一行稚嫩的字迹:“我们的故事,自己讲。”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老旧社区活动室门口,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捣鼓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老式喇叭。
他叫赵志国,是这里的电工。
秋天的第一场小雨刚过,空气微凉。
他拧开喇叭的外壳,仔细检查着里面的线路。
一根颜色和材质都与众不同的细线,从喇叭的接线柱延伸出来,没有接入墙上的公共广播系统,而是顺着墙角的缝隙,一路向下,消失在建筑物的阴影里,通往一个任何建筑图纸上都未曾标记过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