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的木纹里还嵌着去年端午的雄黄痕迹,许光建的拇指反复碾过那点橙黄色的印记,像是要从木头纹理里榨出什么秘密。
茶盏里的碧螺春早已凉透,叶片在青瓷底舒展成暗绿色的云团,杯壁凝着的水珠顺着龙纹浮雕蜿蜒而下,在桌面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他喉结猛地滚动,咽下口带着苦味的唾沫,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盏被风擦亮的马灯,直直射向对面的余世伦。
“你从哪里听说千年雌雄灵芝的?”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连带着袖口露出的银表链都跟着轻轻颤动。
墙角的自鸣钟突然“当”地敲了七下,黄铜钟摆左右摇晃,在石灰墙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把悬而未落的刀。
余老先生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噼啪溅在青砖地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焦痕。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粗粝的手指解着缠了三层的结扣,布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finally露出半包炒南瓜子——壳上还沾着细密的盐粒。
捏起颗扔进嘴里慢慢嗑着,牙齿咬开壳子时发出细碎的裂纹声,瓜子仁的焦香混着他身上的艾草味漫开来。
“这事得从民国三十六年说起,”他吐出月牙形的壳,碎屑落在沾着褐色药渍的蓝布褂子上。
“我师父刘济云那时在终南山采药,撞见个穿黄呢子军装的在挖他种的七叶一枝花。那兵痞的绑腿上还别着把匕首,刀鞘上镶的红玛瑙在日头下晃眼得很。”
许光建猛地直起身,藤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来。“刘济云?你是刘老先生的弟子?”他往前倾身时,胸前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笔帽上的镀铬已经磨出斑痕,“那莫光银和他是什么渊源?”
“他们是师兄弟,”余世伦的指甲在桌面上划出浅痕,“就像黄连和甘草,本该相辅相成,偏生要斗个你死我活。”
他提起铜壶往茶杯里续热水,水汽腾起模糊了脸上的皱纹,那些沟壑里仿佛藏着半个世纪的风霜。
民国三十八年冬,老蒋的卫队包围了云台山,架着捷克式机枪请刘济云出山。
那天大雪封山,雪粒子打在枪托上噼啪响,刘济云把药锄往雪里一插,木柄没入三尺深,说:“我这手是救人的,不是给刽子手把脉的’。
说完转身就往崖下跳,多亏了半山那棵老松树挂住他的长衫。
炭盆里的火苗突然窜高,舔着盆底的铁锈,映得许光建鬓角的白发泛着银光。他想起省博物馆那幅《云台山采药图》,泛黄的绢本上,穿青布长衫的医者正攀着悬崖,背后黑压压的枪口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莫光银就是那时顶上去的?”许光建不解地问:“老蒋新聘御医莫光银?”
余世伦的咳嗽声突然变得剧烈,帕子捂住嘴时能看见指缝渗出的血丝,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
他摸索着拿起桌边的青瓷药碗,喝了口深褐色的川贝枇杷膏,喉间发出黏腻的声响。
“那家伙精得像条泥鳅,”他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知道师父藏着雌雄灵芝,就撺掇老蒋派别动队进山。可他算错了一步——腾野一郎的情报网比军统还快。“
余老先生接着说:”那日本人的鼻子比狼狗还灵,早在南京就安插了眼线,专盯着中医界的宝贝。”
许光建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游走,笔尖划破纸面留下墨团,蓝黑墨水在纸页上晕开。
“腾野一郎?就是那个研究细菌战的日本军医?”他记得史料记载这人曾在南京建立秘密实验室,战败前用喷火器销毁了所有研究记录,“他怎么会盯上灵芝?”
“长生不老药,”余世伦冷笑一声,指节敲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日本皇室早就听说这东西。“
”那年中秋,腾野一郎带着宪兵队闯进刘济云儿子的药铺,枪响的时候我正在后巷扫药渣。“
余老先生叹了口气说:”根须上还缠着块带血的纱布——想来是刘师弟反抗时弄破的,他那把祖传的药刀,平时连药草都舍不得砍重了。”
他突然停住,指节捏得发白,炭盆里的火星落进他的影子里,像点点鬼火。
许光建突然想起什么,“那腾野一郎就抢走了雄灵芝?”
“可他们拿到的是假货,”余世伦的眼睛在昏暗中发亮,像藏在密林里的狼眼。
余老先生又说:莫光银请的那个高手,是河北沧州来的,能在水缸里憋气一个时辰。
那天腾野的实验室在三楼,排水管上结着冰,那汉子光着脚往上爬,脚底的老茧比牛皮还厚。
他用树脂仿制品换走了真灵芝,假的里面掺了硫磺,潜入腾野驻军处,把那真的灵芝换了。
刘济云后来也潜入腾野一郎驻军处的密室,把腾野杀了,夺回了那灵芝。
可惜他夺回来的就是莫光银请军中高手换的那株假灵芝,但刘济云并不知道,就把它藏在山后一个山洞里。
刘济云刚藏好,又被日本一高手跟踪,到山洞里把那假的也盗走了。
许光建有些迷惑不解:”余老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些秘密呢?“
”哈哈……“余老先生笑而不答,”都过去了,有些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老蒋败走台湾时,莫光银肯定把真的灵芝带走了吧。”许光建问。
“当然他要献给老蒋?难道不怕掉脑袋?他巴结还来不及呢。”余老先生用手摸了摸胡须说。
然后往火里扔了块陈皮,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微苦的香气,混着炭火气倒有几分安神的功效。“因为他想自己炼药,”
他从樟木箱里翻出本线装书,蓝布封面上绣着褪色的药葫芦,扉页上有行小楷:“芝生千年,遇血则化,需以处子心头血为引”。
”他到死都想学师父的炼丹术,却不知道师父早就把炼丹炉改成了药罐,专给山里的穷人熬治风寒。”
窗外突然传来野猫的惨叫,凄厉得像婴儿啼哭,许光建抬头看了看天,窗纸上映出树枝摇晃的鬼影。
“那雌灵芝呢?”他的笔悬在纸面。
余世伦喝了口茶:“雌灵芝在刘济舟的后人手里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余世伦的咳嗽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仿佛有把钝刀在喉咙里搅动。
“莫光银到台湾后,曾想回大陆把刘济舟的雌灵芝盗走。”余世伦接着说,“但后来没办法回大陆,1975年在荣民总医院去世,遗物清单里有个紫檀木药箱,长两尺宽一尺,锁是特制的八卦形,现在下落不明。”
“他们都想长生,”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灵芝最忌贪心。我师父常说,药能救人,也能杀人,就看拿药的是什么心。”
这时月光突然钻出云层,银辉透过窗棂照亮他掌心的玉佩,裂纹里似乎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凝固的血。
许光建合上笔记本时,发现最后页夹着片干枯的灵芝孢子,薄得像层蝉翼。
他想起实验室里正在培养的菌种,那些在显微镜下跳动的生命,或许正藏着穿越时空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