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光建拎着两大袋药材站在县城药材铺门口,塑料袋边缘被药材坠得微微发皱。
他把东西小心塞进出租车后备箱,黑色的西药瓶在袋底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车窗外的白杨树一排排往后退,等开到王蒙乡的碎石路口,他又招了辆摩托车——车手晒得黝黑的胳膊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毛巾,车座上铺着块碎花布,据说是他媳妇特意缝的,能挡挡尘土。
“去三合村?”车手调转车头时,车把上的红绸带跟着晃了晃,“这时候去正好能赶上看山尖上的落日,比城里的灯好看多了。”
许光建嗯了一声,摩托车突突地碾过田埂。风里混着稻禾和泥土的气息,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许大山去采药,就在那片山坡上摔破了膝盖。
二十个春秋好像就在这颠簸里一晃而过,等摩托车停在三合村头的老槐树下时,夕阳正把天边染成橘红色,连村口的石碾子都镀上了层暖光。
寨子口的土路上还晒着玉米,金黄的颗粒在余晖里亮晶晶的。
许光建拎着药材往家走,远远就看见许大山的小诊所——那间刷着白石灰的土坯房门口,几个竹凳上坐着候诊的老乡,有的捧着粗瓷碗喝水,有的在摆弄竹篮里的青菜。
“许大夫,我这咳嗽总不好,是不是得再抓两副药?”一个裹着蓝头巾的老太太正往屋里探头。
许大山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带着点沙哑却很有精神:“你这是受了凉,别急,我给你加两味驱寒的。上次让你别坐门口吹风,偏不听。”
“老骨头了哪那么金贵。”老太太笑着应道,“再说你这屋暖和,比家里还舒服。”
许光建站在门口往里瞧,心里猛地一跳。许大山正站在药柜前抓药,手里的小秤杆灵活地上下颠着。
七十多岁的人了,几个月不见,先前半白的头发竟黑得发亮,像刚浇过雨的麦苗;以前松垮垮的眼袋没了踪影,眼角的皱纹也淡得几乎看不见,连背都挺直了不少,哪里像个古希老人?
难道真是那长生药的效果?许光建攥了攥手里的药袋。那配方许大山吃了快八年,原先总说腰酸腿疼,现在看这模样,怕是比村里四十多岁的汉子还硬朗。
“爸爸,还在忙呢?”他掀开门帘走进去,药香混着艾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许大山正用桑皮纸包药,听见声音手顿了一下,抬头看见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建儿?你咋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想给你们个惊喜。”许光建把药材放在墙角,“看您这生意,比上次回来还红火。”
“许大夫,这就是你城里回来的儿子?”旁边候诊的大叔凑过来看,手里的旱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瞧这精气神,跟你年轻时一个样!上次听你说他在天京当大夫,是不是专看那些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病?”
“哪有那么神。”许光建笑着摆手,却被穿黑布褂子的大爷拉住胳膊:“可别谦虚!上次我家孙子发烧到抽搐,村里医生都没辙,你在电话里教我们扎手指头,没过半个钟头就退了烧。现在孩子见人就说,有个会扎针的大哥哥在京城。”
“建儿,给我看看呗?”一个挽着裤腿的汉子把胳膊伸过来,他小臂上还沾着泥,“这手麻了俩月,你爸的药吃着管用,就是好得慢。是不是得扎两针才好得快?”
许光建伸手在他胳膊上按了按,指尖触到对方粗糙的皮肤:“叔,您这是扛锄头累的,血脉淤住了。我爸的药里有当归和川芎,再喝三天肯定好。要是实在着急,晚上用艾叶煮水泡泡手,泡完就睡别沾凉水。”
“哎哎,听你的准没错!”汉子乐呵呵地缩回头,“你爸总说你比他有本事,果然没吹牛。”
许大山在一旁听得眉开眼笑,把包好的药递给老太太时特意叮嘱:“这药得温着喝,让你儿媳妇给你熬。建儿说的艾叶泡水法也管用,你们都记着点。”
他转身往许光建手里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灯光下闪闪的,“快回屋吧,你妈正给小猪崽喂奶呢。刚出生一周,白乎乎的跟小团子似的,你小时候总说要养一只当宠物,现在正好看看。”
“那我先过去了。”许光建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猪圈那边传来“哼哼”的叫声。刘谋菊正蹲在猪圈边,手里端着个搪瓷盆往石槽里倒饲料,一群小白猪挤挤搡搡地抢食,有的踩着同伴的背往上爬,溅了她一裤脚的泥点。
“妈妈!”
刘谋菊猛地回头,手里的盆“当啷”一声放在地上。她的头发白了大半,用根旧木簪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饲料末。
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落了两颗星星:“建儿?你咋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杀只老母鸡。”
“杀啥鸡呀,家里有啥吃啥。”许光建走过去,被她一把拉进怀里。刘谋菊的手粗糙得很,掌心全是老茧,却把他抱得很紧,带着点猪圈的腥气和皂角的味道。
“你看你,回来也不捎个信。”她松开手,用围裙擦了擦他的肩膀,忽然红了眼眶,“瘦了点,是不是在外面没吃好?你爸总说城里的菜没家里的香,我看真是。”
“食堂的菜还行,就是没您做的腌菜下饭。”许光建蹲下来帮着添饲料,小白猪们拱到他脚边,痒痒的,“妈,您看我爸,现在看着比去年还年轻,是不是药见效了?”
刘谋菊往屋里瞥了眼,压低声音笑:“村里都在说呢,说你爸怕是偷喝了仙水。前几天张婶还来问我,是不是你给的方子真能长生。我说哪有长生的药,不过是调理身子罢了——可心里头明白,你爸现在挑水都能一次挑两桶,以前半桶都费劲。”
“那我也给您配一份,比我爸那个还温和。”许光建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粗糙的掌心。
“可别。”刘谋菊抽回手,往石槽里撒了把糠,“那药贵着呢,上次我看见你爸去县城抓药,单子上的数字吓我一跳。我这老骨头,没必要花那钱。你留着钱娶媳妇,听说城里姑娘都喜欢金镯子?”
“娶媳妇不急。”许光建从包里掏出个纸包,“这是给您买的黑芝麻丸,先吃着,头发能变黑。每天吃两颗,跟吃糖似的。”
刘谋菊打开纸包闻了闻,芝麻香混着蜜甜味飘出来,她又赶紧包好塞进他兜里:“留着给你对象吃。我还等着抱孙子呢,到时候让孙子陪我喂猪,比啥长生药都强。对了,你这次回来能住几天?猪圈后头的菜地里种了你爱吃的黄瓜,明天摘给你吃。”
“能住到下月初。”许光建看着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白发,“我带了新配的疫苗,想给小猪崽试试。要是管用,以后咱们村养猪就不用怕生病的。”
“你做啥都有数。”刘谋菊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又去拌饲料,“快进屋歇着吧,我把猪喂完就去做饭。你爸说你爱吃红烧肉,我昨天就把肉腌上了。”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猪圈里小猪崽们的影子叠在一起,暖融融的。远处传来许大山送病人出门的声音,混着老乡们的说笑声,像一串珠子滚过安静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