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幽谷东侧的工棚里已经炉火通红。杨大山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裤,露出精瘦却结实、布满新旧伤疤的脊背。他站在铁砧前,手里握着一柄沉重的铁锤,随着每一次吸气、呼气,铁锤精准地落下,砸在砧上那块烧红的铁料上,火星四溅,发出有节奏的“铛、铛”声。
他在赶制改良辊耙所需的铁质连接件。昨夜反复推敲后,决定放弃全木结构,在关键受力部位嵌入铁箍和铁榫。孙铁匠父子在一旁帮忙,儿子拉着风箱控制火候,父亲则用铁钳夹持铁料,不时指点敲打的角度和力度。
“这里,再锻薄半分,弯过来刚好能包住木轴。”孙铁匠声音嘶哑,脸上被炉火烤得油亮,“榫头要打出倒刺,砸进木头里才牢靠。”
杨大山默不作声,只是更加用力地挥锤。汗水顺着他的额头、鬓角流下,滴在灼热的铁砧上,“嗤”地化作一缕白气。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块变幻形状的铁。
工棚外,寒风凛冽。但棚内的温度,却让几个路过准备去田里早作的农户忍不住在门口驻足,探头张望,脸上露出混杂着敬畏和期盼的神情。
“杨师傅这是……一夜没睡?”有人小声问。
“可不,听说昨天那新耙子散了架,杨师傅脸上挂不住,连夜改呢。”另一人答道,“要是今天还不行,林三哥那边怕是难交代。”
“主事人弄的这些新花样,到底靠不靠谱啊……”
议论声很低,但在这寂静的清晨,还是隐约飘进了工棚。
孙铁匠的儿子,那个叫孙小锤的年轻后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父亲和杨大山。孙铁匠瞪了他一眼,低喝:“专心拉风箱!”
杨大山仿佛没听到外面的议论,最后一锤落下,将烧红的铁件浸入旁边的水桶。“嗤——”白汽蒸腾,他将冷却后的铁件取出,凑到油灯下仔细查看形状、厚度,又用手掂了掂分量,这才点点头,开始打磨毛刺。
卯时初,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林三已经带着十几名农户等在了试验田边。地上摆着几把传统的木齿耙,还有昨天散架、如今勉强用麻绳捆扎起来的旧辊耙残骸。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工棚方向,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当杨大山和孙铁匠父子抱着三件新制好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改良辊耙走出工棚时,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新辊耙的主体仍是木质,两根并排的辊木换成了更致密的老枣木,表面用火微微烤过,增加硬度。关键的变化在于连接处:辊木两端套上了锻造合缝的铁箍,拖杆与辊架的连接榫头换成了带倒刺的铁榫,还用铁片做了加固。
“试试。”杨大山言简意赅,将一件辊耙递给林三。
林三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比旧耙重了至少三成。他蹲下身,仔细检查每一个连接点,用手指敲击铁件,声音沉闷结实。他抬头看向杨大山,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布满血丝。
“杨师傅,辛苦了。”林三郑重道。
杨大山摆摆手,示意赶紧试。
这次,林三亲自操作。他将拖绳套在肩上,双手握紧拖杆,缓缓发力。辊耙开始滚动,枣木辊子压过垄沟上尚未完全破碎的土块,发出“嘎吱”的轻响。铁箍和铁榫连接处纹丝不动,辊耙平稳地前进,将土块进一步碾碎、耙平。
拖了约二十步,林三停下,回头查看效果。翻起的土壤被碾得更加细碎均匀,垄沟边缘整齐。他又试了转向、后退等动作,连接处依旧牢固。
“好!”林三忍不住赞了一声,脸上多日来的阴霾终于散开些许。他将辊耙交给旁边一个年轻力壮的农户,“大牛,你来,用点力,拖快些试试!”
叫大牛的汉子应了一声,接过耙子,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前冲!拖绳瞬间绷紧,辊耙加速滚动,碾过土块时甚至带起了少许尘土。一连冲了四五十步,大牛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辊耙完好如初。
围观的农户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脸上的怀疑被兴奋取代。
“这铁家伙就是牢靠!”
“这下省事了,耙一遍顶以前两三遍!”
“杨师傅手艺没得说!”
林三走到杨大山身边,低声道:“成了。今天上午,就用这新耙子,把剩下三亩地整完。下午就能开始播种耐寒的春菜种。”
杨大山只是“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那些兴奋的农户身上,紧绷的肩背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他转身,默默走回工棚,背影显得有些佝偻,但步伐稳当。
孙铁匠父子跟了上去,孙小锤忍不住回头,看着田埂上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干起来的人群,小声对父亲说:“爹,咱们做的东西,真能用上。”
孙铁匠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淡淡的笑容:“傻小子,干活。”
晨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这片新垦的土地上,也洒在那些沾满泥土、却充满希望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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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正,幽谷中心,杨熙住处。
炭盆烧得很旺,屋里暖烘烘的。杨熙刚刚结束晨练,用布巾擦着汗,就听到门外传来王石安平稳的声音:“杨主事,晨安。不知此时可否叨扰?”
“王匠作请进。”杨熙将布巾搭在椅背上,示意刚端热水进来的周氏再加一个碗。
王石安推门而入。他今日衣着整齐,神色却与往日有些不同,少了几分惯常的温和从容,多了几分凝重。他先是对周氏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才在杨熙对面坐下。
周氏倒了两碗热水,悄悄退了出去,带上门。
屋内一时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王匠作一早过来,是有事?”杨熙主动开口,端起水碗。
王石安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的油纸包,放在桌上,缓缓推到杨熙面前。
杨熙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这是胡驼子托人辗转送来的信,指明交给杨主事亲启。”王石安的声音很平静,“信使昨夜抵达外围营地,今早才送到我手中。胡驼子还带了口信——范公有紧急军务,已动身北上,归期未定。原定邀杨主事北上一事,暂缓。”
杨熙心中一动。范云亭突然北上?是北边战事吃紧,还是别的什么变故?他伸手拿起油纸包,拆开,里面是一张质地较好的纸,上面是胡驼子那略显潦草却熟悉的字迹。
信的内容不长,先是客套问候,接着提到范云亭因“北地突发变故”连夜启程,未能亲自与杨熙会面“甚憾”。然后笔锋一转:
“……范公行前曾有嘱托:幽谷所研‘惊雷’一物,于攻防大有裨益。王匠作既在彼处,可令其悉心研习,务必尽得其法。杨老弟乃信人,既已有约,当不吝传授。所需物料、人力,可由驼子酌情支应……”
信的最后,是几句家常般的关心,询问幽谷春耕是否顺利,粮食是否够吃,仿佛之前那些机锋试探都不曾存在。
杨熙将信仔细看了两遍,才慢慢放下,抬头看向王石安。
王石安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
“王匠作已经看过了?”杨熙问。
“口信是传给我的。”王石安没有直接回答,但意思很明显,“范公之命,王某不敢有违。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杨主事,‘惊雷’之法,乃幽谷安身立命之秘。王某虽奉命‘研习’,却也知此等事物,轻授于人,祸福难料。”
这话说得极为坦率,甚至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
杨熙沉默。胡驼子这封信,看似客气,实则将之前模糊的“交流探讨”,变成了明确的“任务”——要他将火药和雷公弩的完整技术,教给王石安。而且是以范云亭的名义,几乎不容拒绝。
“范公……很看重‘惊雷’?”杨熙缓缓问道。
“非常看重。”王石安点头,“不瞒杨主事,王某初来之时,范公给的指令中,‘惊雷’便是首要目标。只是范公也交代,需以‘研习合作’为名,徐徐图之,不可强取,免生隔阂。”他叹了口气,“如今范公亲令下达,性质便不同了。杨主事若觉为难,王某……可设法拖延,或回报说技艺复杂,需时甚久。”
他在给杨熙选择的空间,也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并不想用强迫的方式得到技术。
杨熙心中念头飞转。范云亭突然离开,却留下这样明确的命令,说明他对火药技术的渴望极为迫切,甚至可能北上的变故就与此有关。而王石安此刻的态度,既可能是真心不想逼迫太甚,也可能是一种更深的试探——试探杨熙对范云亭命令的服从程度,或者说,幽谷的“独立性”到底有多强。
“王匠作好意,杨某心领。”杨熙终于开口,语气平稳,“‘惊雷’之法,确系幽谷众人心血所聚,亦是我等在这乱世中苟全性命的倚仗之一。然范公既有命,幽谷既已应允合作,自当践诺。只是……”
他直视王石安:“此物威力巨大,制法、储存、使用皆需极度谨慎,稍有差池,便是玉石俱焚之祸。传授可以,但须依我之法,循序渐进,且必须在绝对安全、可控之地进行。王匠作需立誓,所得之法,除范公指定的核心匠作人员外,绝不外泄。此外,幽谷需保留部分改进与后续研发之权。”
他提出了条件,既答应了传授,又划定了界限,强调了幽谷的主体性。
王石安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杨熙没有断然拒绝引发直接冲突,也没有毫无保留地屈服,而是在妥协中坚守了底线,并且将“安全”和“后续研发”作为合理的理由。
“合情合理。”王石安颔首,“王某可立誓,所学之法,仅用于范公指定之军工坊,绝不私传。至于教授方式、地点,全凭杨主事安排。只是……时间上,范公恐怕希望尽快见到成效。”
“春耕乃当前第一要务,关乎数百人生死。”杨熙道,“待春播完毕,谷内事务稍缓,便可开始。预计需时一月,方可令王匠作掌握基本配制、成型及安全操作之法。若要精通应用乃至改进,非经年累月不可。”
他将时间拉长,既符合“技艺复杂”的现实,也为自己赢得了缓冲期。
“一月……可以。”王石安略一思索,点头应允,“那王某便静候杨主事安排。”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步,回头道:“杨主事,昨夜……谷内可还安宁?”
杨熙心中微凛,面色不变:“一切如常。王匠作何出此问?”
“没什么,只是随口一问。”王石安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幽谷能在这纷乱之地站稳脚跟,殊为不易。王某……希望它能一直如此。”
说完,他推门离去。
杨熙独自站在屋中,看着桌上那封胡驼子的信,又想起王石安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眉头缓缓蹙紧。
“希望它能一直如此……”
是祝愿?还是……某种隐晦的预警?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晨光洒入,可以看到远处田地里劳作的身影,可以看到南墙上值守士兵挺直的脊背,也可以看到更远处,山口方向那一片寂静中隐藏的未知。
春耕的号角已经吹响,但暗处的风,似乎也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