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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是从村东头的五保户刘奶奶开始的。

刘奶奶今年八十七岁,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她丈夫早逝,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里。王蓉去的时候是早晨七点,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里还残留着夜的凉意。

她没带录音笔,只揣了个小笔记本和两支笔——这是周文的建议:第一次见老人,别摆出采访的架势。就说想听您讲讲老早的事,像孙女听奶奶讲故事那样。

刘奶奶正坐在门槛上择野菜,佝偻的背弯成一张弓,花白的头发在晨光里像一团蓬松的棉花。看见王蓉,她眯起眼睛辨认了半天:你是……建国家的二闺女?

是我,刘奶奶。王蓉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很自然地接过一把野菜,我帮您择。

大学生回来了?刘奶奶的手很慢,但很稳,枯瘦的手指把野菜的枯叶一点点摘掉,你妈说你回来写东西?

嗯,想记记咱村以前的事。王蓉说,怕以后年轻人不知道了。

刘奶奶哦了一声,继续择菜。沉默了几分钟,她忽然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裹脚还没放开呢。

王蓉的手顿了顿。

我娘给我裹脚,疼得我整夜哭。刘奶奶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裹到第三天,我爹看不下去了,说算了,新社会了,不裹了。就把裹脚布拆了。可脚骨头已经弯了,再也长不直了。

她伸出脚。那是一双畸形的小脚,脚背高高拱起,脚趾扭曲地蜷在一起,像被暴力折叠过的树枝。王蓉见过村里其他老太太的脚,但这样近距离看,还是第一次感到一种生理性的颤栗。

后来能下地了,但走不快,干不了重活。刘奶奶说,嫁人时,媒人说我‘脚不好,差点没人要。幸亏你刘爷爷不嫌弃——他腿有残疾,也是个半劳力。

野菜择完了。刘奶奶颤巍巍地站起身,王蓉赶紧扶她进屋。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窗户透进光来。土炕上铺着破旧的席子,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毛主席像,像下面有个简陋的供桌,摆着几个空碗——大概是祭祖用的。

您一个人,日子咋过?王蓉问。

村里给点粮食,邻居送点菜。刘奶奶在炕沿坐下,够吃。就是寂寞。没人说话。

那您跟我说说话吧。王蓉在她对面坐下,掏出笔记本,随便说,说啥都行。

刘奶奶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你想听啥?

听您小时候,听您嫁人,听您这些年咋过的。

于是刘奶奶开始讲。讲她七岁裹脚,十二岁学纺线,十六岁嫁人。讲五八年大食堂,全村人围着大锅吃饭,开始还能吃上干的,后来就只有稀汤了。讲六六年闹运动,村里把祠堂拆了,祖宗牌位都烧了,你太爷爷的牌位,是我半夜偷偷捡回来藏起来的。

她讲得很散,时常跳跃,有时说着说着就忘了刚才说到哪。王蓉不打断,只是快速地记。字迹潦草,很多地方用符号代替,但她知道回去能整理出来。

讲到嫁人那段时,刘奶奶突然停下来,看着窗外:我嫁过来那天,是冬天,下大雪。花轿抬到村口,轿夫脚一滑,轿子翻了,我从轿里滚出来,摔了一身雪。

她笑了,笑声干涩:那时候就想,这兆头不好。果然,一辈子磕磕绊绊。

王蓉停下笔:那您……后悔嫁过来吗?

刘奶奶沉默了很久。悔不悔的,有啥用?那时候的女人,能自己选吗?爹娘说嫁谁就嫁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对褪色的银耳环。这是你刘爷爷攒了半年工分给我买的。他说你脚不好,耳朵上戴点好看的,别人就不看脚了。

银耳环已经很旧了,但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能看出精巧的雕花。王蓉忽然想起祖母绣谱里那些精美的图案——在艰苦的年代里,美以最微小的形式存在,成为支撑人活下去的微小光亮。

离开刘奶奶家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王蓉走在村路上,笔记本沉甸甸地揣在怀里。那些零散的叙述在她脑子里重组、连接,变成一幅更广阔的图景:一个女性从裹脚到嫁人再到老去的一生,如何被大历史(新社会、大食堂、运动)和小命运(残疾的丈夫、无子的遗憾)共同塑造。

第二个访谈对象是村西的赵爷爷。他是村里的老文书,读过几年私塾,记忆力好,村里的大事小情都记得。

赵爷爷正在院子里编竹筐,看见王蓉,放下手里的活:蓉蓉?听说你会来写村史?

想了解了解。王蓉搬了个小板凳坐下,赵爷爷,您经的事多,给我讲讲呗。

赵爷爷推了推老花镜,清了清嗓子,像要开始一场正式的讲述。

咱村啊,最早是明朝从山西洪洞大槐树迁过来的。家谱上写着呢,可惜文革时烧了。他先从遥远的移民史说起,然后讲到土地改革、合作社、包产到户。

王蓉认真地听,但更关注他讲述中的女性身影——那些往往被省略或一笔带过的部分。

土改那时候,妇女也分地吗?她问。

赵爷爷愣了一下:分,当然分。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嘛。但你太奶奶那辈人,好多不敢要——觉得地是男人的事。

为什么不敢?

怕呗。怕自己种不好,怕男人不高兴,怕村里人说闲话。赵爷爷摇摇头,那时候的女人,胆子小。

那后来呢?合作社时候,妇女下地干活吗?

干,怎么不干。但工分比男人低。男人一天十分,女人八分,说女人力气小。赵爷爷说,你奶奶——赵秀英,就是个特例。她干活不比男人差,非要争取同工同酬,跟记分员吵了好几次。

王蓉心里一动。这是她第一次听说祖母还有这样抗争的一面。在母亲和村里其他老人的叙述里,祖母总是沉默的、顺从的。

后来成了吗?

成了。赵爷爷笑了,你奶奶性子倔,说不给她记十分,她就不干了。那时候正是农忙,队里缺劳力,队长只好答应了。

这个细节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王蓉对祖母的既定认知里。她忽然意识到,口述史的魅力就在于这种意外的发现——在宏大叙事(妇女解放)和个人命运(祖母的生活)之间,有无数具体的、矛盾的、鲜活的细节,这些细节往往颠覆简单的标签。

那您觉得,王蓉小心地问,这些年,村里女人的日子,是变好了还是变难了?

赵爷爷沉默了。他重新拿起竹条,慢慢地编着,竹条在他手里发出柔韧的摩擦声。

说不好。良久,他才说,要说物质,肯定是好了。以前吃不饱,现在能吃饱了。以前穿补丁衣服,现在能穿新衣裳了。

他顿了顿:但要说心里……我总觉得,现在的女人,比以前的更累。

为什么?

以前虽然苦,但大家一样苦。现在呢?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又带孩子又种地又伺候老人,一个人当好几个人用。你看村口那些等电话的女人,哪个眼睛底下不是黑的?

竹筐在他手里渐渐成形,一个圆形的、结实的容器。王蓉看着那双苍老但灵活的手,忽然想:赵爷爷编织的是竹筐,而她正在编织的,是这些老人记忆的碎片。都是一针一线,一根一条,慢慢拼凑出形状。

离开赵爷爷家时,已是正午。太阳毒辣,晒得土路发白。王蓉走在回家的路上,汗水湿透了后背。

她脑子里塞满了信息:裹脚的疼痛,花轿翻倒的雪天,争取同工同酬的争吵,等电话时熬黑的眼圈……这些碎片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但它们在她心里慢慢拼凑,开始呈现出某种模式——

女性的苦难在变迁,但从未消失。 从身体的暴力(裹脚)到制度的歧视(同工不同酬)再到新型的压迫(留守的多重负担),形式在变,内核依然是对女性劳动、身体、时间的控制和消耗。

而在这个过程中,女性的抵抗也在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祖母争取同工同酬的倔强,母亲在灶台边默默守护家人口味的细心,姐姐每天去溪边做十五分钟的坚持,刘奶奶珍藏那对银耳环的执着……

这些抵抗很微小,很个体化,几乎看不见。但它们存在。就像竹编时那些细小的接头,看似脆弱,却让整个结构得以成立。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简单的面条,但切了葱花,滴了香油——这是母亲表达关心的方式,不言语,在食物里。

吃饭时,王蓉问:妈,咱村以前有女子学堂吗?

母亲想了想:解放前好像有个识字班,但没多久就停了。我小时候,村里女娃娃能上到三四年级就不错了。

为什么?

觉得没用呗。母亲说,闺女家念那么多书干啥,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这句话王蓉听过很多遍,但今天听起来格外刺耳。因为上午刘奶奶也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赵爷爷讲分地时也说:女人不敢要,觉得地是男人的事。

一种深层的、代代相传的自我贬低——觉得自己是别人家的人,所以不配拥有土地、教育、甚至完整的自我。

饭后,王蓉躲进自己房间,摊开田野笔记本。她没有马上整理上午的访谈记录,而是先画了一张时间轴:

1910s-1930s:裹脚、早婚、文盲

1940s-1950s:土改、识字班、同工同酬斗争

1960s-1970s:集体劳动、工分制、政治运动

1980s-1990s:包产到户、男工女耕

2000s-:外出务工、留守妇女、隔代抚养

然后在每个时期旁边,写上她今天听到的具体故事:刘奶奶裹脚的疼痛,祖母争取同工同酬的倔强,母亲因为闺女家念书没用而辍学的遗憾,姐姐在婆家没空绣花的无奈……

这些具体的生命经验,像血肉,附着在历史的骨架上。而她的研究,就是要让这些血肉被看见——不仅要看见骨架(社会结构),更要看见血肉(个人感受)。

窗外传来蝉鸣,尖锐而绵长。七月正午的村庄在暑热中昏昏欲睡。

王蓉合上笔记本,躺到床上。天花板是陈旧的苇席,有几处破洞,透进细碎的光线。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还在回响那些老人的声音:刘奶奶干涩的笑,赵爷爷慢条斯理的讲述,母亲平静的陈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多声部的合唱。有的尖锐(裹脚的疼痛),有的低沉(无子的寂寞),有的倔强(争取同工同酬),有的无奈(闺女家念书没用)。

而她的任务,就是倾听这首合唱,辨认每一个声部,理解它们如何形成,为何存在,又将如何延续或改变。

田野调查的第四天,她开始拼凑历史。不是教科书上的大历史,而是由无数微小生命经验构成的、沉默的历史。

这条路很长。但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坐下来,听老人们讲那些没用的、即将被遗忘的故事。

而这些故事,正在一点点改变她看待这片土地、这些女人、这个自己从中走出的世界的方式。

午后的热浪一阵阵涌进窗户。王蓉在蝉鸣中渐渐睡去,梦里,她看见无数双女人的脚:裹变形的脚,踩在泥土里的脚,站在村口等电话的脚……

这些脚走过不同的路,但都走向同一种沉默。

而她,要试着为这些脚,找到可以诉说走过的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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