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城公共广播系统在清晨六点整发布了公告。陈一鸣特意选用了一种中性的合成音,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像是在朗读天气预报。但内容本身足够让任何听到的人停下手中的工作:
“……现公开招募一名特殊任务队员。任务性质:极高风险,目标未知,生还率无法预估。唯一选拔标准:在二十四小时内,向评审组证明自己最擅长‘制造有意义的错误’。报名截止时间:今日十八点整。选拔地点:中央广场临时搭建的展示区。注意:此选拔过程可能涉及不可预测的风险,请报名者慎重考虑……”
公告重复播放了三遍。随后,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不是寂静,而是那种暴雨前的低气压,连空气都变得沉重。
林默站在城政厅顶层,透过单向玻璃看着下方的街道。他看到人们停下脚步,仰头听着广播,脸上混杂着困惑、好奇和恐惧。他看到一对夫妻在街角激烈争论,妻子指着丈夫拼命摇头;看到一个年轻士兵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挣扎;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林默看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着某种复杂的节奏。
左手背上的印记在晨光中显得很淡,几乎看不见。但林默能感觉到它在微微发热,像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
“你觉得会有多少人报名?”苏瑾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昨晚的草药汤配方修改笔记。她看起来一夜没睡,但神情依然专注。
“不会太多。”林默说,“因为公告说了实话:生还率无法预估。大部分人会选择活着。”
“但如果真的有人来,”苏瑾望向广场方向,那里已经有卫兵开始搭建展示区的框架,“他们一定认为自己有某种必须去的理由。或者,他们真的擅长制造错误。”
赵磐从楼梯间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的报告。“安保方案已经布置好了。广场周边所有建筑都安排了狙击位,展示区地下埋设了可遥控的灵能抑制场,一旦有失控情况,可以在三秒内激活。”
“监视名单呢?”林默问。
“所有报名者都会经过三层扫描:生理、能量、认知。”赵磐说,“任何异常都会被标记。但我们不能保证能检测出所有威胁——毕竟,吴启的死说明对方的技术在我们之上。”
陈一鸣最后一个到,他几乎是跌进房间的,眼圈黑得像被人打了两拳。“我通宵分析了系统漏洞的源头,”他喘着气说,“不是外部入侵,是内部权限被劫持。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在系统深处植入了一个后门程序,伪装成正常的维护协议。每次激活时,它会随机选择一名三级以上权限者的身份作为掩护。”
“能追踪吗?”
“我在尝试逆向工程,但每次接近核心代码时,它就会自毁然后重建。”陈一鸣调出一串跳动的数据流,“这东西像是有生命的。而且更诡异的是,它的编码风格……很眼熟。”
林默转身:“像什么?”
“像吴启的风格。”陈一鸣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是说他写了这个,我是说,这个程序的逻辑结构、变量命名习惯、甚至注释的写法,都和他留下的其他代码高度相似。就像……有人完美模仿了他的思维模式。”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广场中央正在搭建的展示台上。
“选拔照常进行。”林默说,“但我们所有人都要提高警惕。赵磐,你的狙击手要全程监视,任何可疑行为直接上报。苏瑾,医疗队随时待命。陈一鸣,继续追查那个后门程序,但注意安全,不要触发警报。”
他看了看时间:六点二十七分。距离报名截止还有十一个小时三十三分钟。
“我去广场看看。”
中央广场在曙光城建立初期是一片废墟,后来被清理出来,成为居民集会、交易和庆祝的场所。广场中央原本有一座喷泉雕塑——是一个母亲抱着孩子的抽象造型,象征新生——但在一次畸变体袭击中被毁,只剩下基座。现在,这个基座被改造成了展示台。
林默走到广场边缘时,已经有十几个报名者在那里等待了。人数比他预想的要多。
他站在人群外围观察。第一个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穿着打满补丁的工装裤,手里拿着一个用废料拼装成的机械装置。那东西在嗡嗡作响,时不时冒出小火花,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调整着什么。
第二个是个中年女性,独自站在远离人群的角落,背靠墙壁,闭着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她的脚下用粉笔画着一个复杂的几何图案,线条歪歪扭扭,但整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第三个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大约三十岁左右,穿着同样的深蓝色工作服。他们没有交谈,只是并肩站着,动作完全同步——同时眨眼,同时呼吸,同时转头看向某个方向。林默观察了半分钟,发现他们的同步率几乎是完美的。
周深、李慕雪、沈昭和陆远作为已确定的队员,也在广场上,分散在不同的位置。周深在检查安保布置,李慕雪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公式,沈昭在观察其他报名者的微表情,陆远则靠在墙边,戴着耳机,手指在虚空中快速点击,像是在玩一个看不见的游戏。
六点五十分,评审组就位。林默、苏瑾、赵磐、陈一鸣坐在展示台西侧临时搭建的观察席上。面前的桌上放着报名者资料、实时监控屏幕,以及一个红色的紧急制动按钮——如果展示过程中出现不可控的危险,赵磐有权立刻终止整个选拔。
七点整,陈一鸣通过扩音器宣布选拔开始。
第一个上台的是那个年轻人。他笨拙地爬上展示台,差点被电线绊倒,站稳后咧嘴笑了,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叫阿杰,十九岁,维修组学徒。”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抖,“我,我想展示的错误是……这个。”
他举起手里的装置。那东西现在安静下来了,看起来像个用废弃零件拼凑的闹钟,但表盘上有四根指针,分别指向不同的刻度。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准时的钟。”阿杰说,“我调整了齿轮比,四根指针的运行速度都不同,而且速度还会根据温度、湿度甚至周围人的情绪变化而微调。理论上,它永远不可能显示正确的时间,但……”
他按下侧面的一个按钮。
四根指针突然疯狂旋转,然后在某个瞬间同时停下。林默看了一眼自己的终端:七点零三分十五秒。而那个钟的四根指针分别指向:七点、三点、九点、十二点。
“但它总是能显示某种‘有意义’的错误时间。”阿杰说,眼睛亮了起来,“比如现在,四根指针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十字,指向四个基本方向。在野外迷路时,这个比知道准确时间更有用,对吧?”
观察席上,陈一鸣的眉毛挑了一下。“有趣的小玩意儿。但这是机械故障,不是我们需要的‘有意义的错误’。”
阿杰的脸垮了下去。但就在他准备下台时,那个钟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四根指针再次开始移动,这次是同步的,缓慢而坚定地,全部指向了七点方向——不是钟面上的七点刻度,而是真实世界的东北方向,正好对着广场边缘一座半塌的建筑。
“那边……”赵磐抓起望远镜,“建筑里有东西在反光。”
两名卫兵迅速跑向那座建筑。三分钟后,他们带回了一个被遗弃的灵能电池组,电量几乎耗尽,外壳上有明显的改装痕迹——是某种监听或记录设备。
阿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电池组。“我……我不知道它会这样……”
“你的钟检测到了异常能量源?”陈一鸣问。
“我给它加了个简单的灵能感应模块,但只是用来调整指针速度的……”阿杰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想到它能定位……”
林默看着那个还在微微转动的钟。四根指针现在恢复了不同步的运动,但每一根的转动轨迹都像是遵循着某种更高维度的规律。
“通过。”林默说。
阿杰愣了一下,然后几乎是从展示台上跳下去的,抱着他的钟笑得像个孩子。
第二个上台的是那个中年女性。她走上台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用粉笔在地面上延伸出的图案线条上。到了台中央,她盘腿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叫文静,四十六岁,曾是一名数学老师。”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池深水,“我的错误,无法展示,只能描述。”
她闭上眼睛。
“在末日爆发前三年,我患上了某种罕见的感官失调症。我的大脑无法正确处理对称信息。当我看到对称的图案时,我会感到恶心、眩晕。但更奇怪的是,我开始能看到……非对称中的对称。”
她睁开眼睛,看着台下的所有人。
“比如现在,我看到的你们,每个人的左半脸和右半脸并不完全对称。但在这种非对称中,我看到了另一种更深层的对称:情绪在面部肌肉上的分布,眼神聚焦的微调,呼吸的节奏……这些看似随机的东西,在我眼中构成了完美的几何结构。”
沈昭在观察席上坐直了身体。“这是超常的微表情识别能力。”
“不止。”文静说,“我能看到错误中的秩序。比如一个说谎的人,他的语言和非语言信号之间会产生微小的‘非对称误差’,但那个误差本身会遵循某种统计规律。我能感觉到那规律,像听到一首走调但仍然优美的曲子。”
她指向台下的双胞胎兄弟。
“比如这两位,他们的同步动作看似完美,但实际上存在一个固定的相位差:哥哥比弟弟快零点零三秒。这不是失误,是习惯。而那个相位差本身,就是他们关系的数学表达。”
双胞胎兄弟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连这个表情都是同步的。
“所以你认为,”林默开口,“错误不是秩序的缺失,而是另一种秩序的表达?”
“是的。”文静点头,“而我的‘错误’,就是能看到这种秩序。在别人眼中是混乱的东西,在我眼中是尚未被命名的数学。如果你们需要制造错误,那也许你们需要有人能理解错误的本质。”
观察席上短暂地交换了眼神。陈一鸣低声说:“她的认知模式确实独特,但我们需要的是制造错误,不是理解错误。”
“理解是制造的前提。”苏瑾说,“而且她说的是‘尚未被命名的数学’。这暗示她也许能创造出全新的错误类型。”
林默看着文静平静的脸,又看了看左手背上毫无反应的印记。“待定。下一个。”
双胞胎兄弟同时走上台。他们没有自我介绍,而是直接开始表演。
哥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抛向空中。硬币旋转,落下,弟弟伸手接住,握在手心。
“猜正反。”哥哥说,声音和弟弟完全一样。
“正面。”周深在台下说。
弟弟张开手:反面。
“再来。”这次是李慕雪,“反面。”
弟弟再次张开手:正面。
重复了十次,每次猜测都是错的。不是随机的错,而是完全相反——就像硬币能听懂猜测,然后故意选择相反的面。
“我们能做到绝对的不同步。”哥哥说,“即使在完全相同的环境中,面对完全相同的刺激,我们也能做出截然相反的反应。这不是约定,不是技巧,是我们的……天赋。”
弟弟补充:“我们研究过,这种能力源于我们大脑杏仁核的镜像激活模式异常。当一个人感到恐惧时,另一个人会感到兴奋。一个人想要前进时,另一个人会本能地后退。我们是彼此的‘错误’。”
陆远在台下吹了声口哨:“这能力在团队作战中不是找死吗?一个人想进攻,另一个想撤退?”
“恰恰相反。”哥哥说,“因为我们知道对方一定会做出相反的选择,所以我们的决策会包含两种可能性。我们会提前计划两套方案,覆盖所有情况。我们是……活体的备份系统。”
林默思考着。这种能力确实独特,而且在面对未知威胁时,拥有两种完全相反的直觉反应可能很有价值。但问题在于,他们是一个整体,占据两个名额。
“你们必须一起行动?”林默问。
“物理上可以不。”弟弟说,“但认知上,我们是纠缠态。分开超过一百米,我们都会产生严重的焦虑和认知失调。这是代价。”
观察席上,赵磐摇头:“任务需要灵活性和独立性,他们这种共生关系太脆弱了。”
“但也许脆弱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沈昭说,“在追求效率和最优解的系统中,脆弱的、非最优的共生关系,可能正是系统无法预测的变量。”
林默正要说话,左手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不是灼热,而是冰冷的刺痛,像被冰针刺穿。他低头,看到印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从淡银色变为深灰色,表面浮现出细微的裂纹。
几乎同时,台下的文静猛地睁开眼睛。
“不对。”她站起来,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展示台上的空间……几何结构在扭曲。”
所有人都看向展示台。乍一看没什么异常,但如果盯着看超过三秒,就会产生一种微妙的眩晕感——不是视觉上的,而是认知上的。就像大脑在拒绝处理眼前的景象。
双胞胎兄弟还站在台上。哥哥突然抓住弟弟的手臂,两人同时转头,看向展示台正上方十米处的虚空。
“那里有东西。”哥哥说。
“看不见的东西。”弟弟补充。
赵磐已经按下通讯器:“所有狙击手,瞄准展示台上方,准备——”
话没说完,展示台上方五米处的空气突然裂开了。
不是爆炸,不是撕裂,而是一种更诡异的景象:空间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出现了清晰的折痕和褶皱。在那些褶皱的阴影里,有东西在蠕动——不是实体,更像是光的畸变,影子的反转。
文静脚下的粉笔图案突然自燃,冒出蓝色的冷焰。她盯着那片扭曲的空间,嘴唇快速翕动,像是在进行高速心算。
“那是一个错误的几何点。”她喃喃道,“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拓扑结构。它正在尝试在三维空间中展开一个四维对象的投影……”
阿杰的钟再次发出“咔哒”声,四根指针疯狂旋转,然后同时指向那片扭曲的空间。
陈一鸣从观察席上跳起来,抱着终端冲向展示台边缘:“能量读数爆表了!那东西在抽取周围空间的灵能背景辐射!”
林默也站了起来。左手背上的裂纹已经蔓延到整个小臂,那些纹路像活过来一样在皮肤下游走,带来冰与火交织的剧痛。他能感觉到,印记不是在警告,而是在……共鸣。
与那片扭曲的空间共鸣。
双胞胎兄弟还站在台上,两人背靠背,摆出战斗姿势。哥哥手里多了一把灵能匕首,弟弟手里是同样的匕首,但握持方向完全相反——一个正握,一个反握。
“我们看不到它。”哥哥说。
“但我们知道它在哪里。”弟弟说。
扭曲的空间突然向中心收缩,凝聚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球体。它悬停在半空,不反射任何光线,像一个完美的空洞。
然后,它说话了。
不是通过声音,而是一种直接在大脑中产生的感知:
【错误检测:候选者展示过程产生超出预期的信息熵增量。启动校准程序。清除异常变量。】
黑色球体射出一束细细的光线,目标是——阿杰。
阿杰还抱着他的钟,呆呆地看着那束光射来,忘记了躲避。
但文静动了。她向前一步,踩在自己正在燃烧的粉笔图案中央,双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复杂的符号。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文字或手势,而是一种纯粹的非对称图形。
光线的轨迹突然弯曲了。
就像经过了一个看不见的透镜,光束偏转了三十度,击中了展示台的边缘。金属台面瞬间化为灰色粉末,和吴启实验室里的一模一样。
黑色球体停滞了一瞬。
【错误:攻击轨迹被未知因素干涉。重新计算……计算失败。目标变量包含无法建模的认知异常。】
双胞胎兄弟同时出击。哥哥跃起,匕首刺向黑球左侧;弟弟伏低,匕首划向黑球右侧。两人的动作完全相反,但配合得天衣无缝,封锁了所有闪避角度。
黑球没有闪避。它分裂了。
不是一分为二,而是一分为无穷——无数个更小的黑点像烟雾般炸开,充斥整个展示台上空,然后重新凝聚,在双胞胎兄弟身后重组。
光线再次射出,这次分成两束,分别瞄准兄弟二人。
“趴下!”赵磐吼道。
兄弟俩同时向前扑倒。但光线追踪着他们,速度越来越快。
就在光束即将命中时,林默做出了决定。
他举起左手,将那个布满裂纹的印记对准黑色球体。
没有光,没有能量爆发,只有一种无形的“指令”通过印记发出。那是他从“信使”那里学到的——不是力量,而是权限。
黑色球体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
它悬在半空,表面的黑色开始褪去,露出内部复杂的几何结构:无数个嵌套的多面体,每个面都在以不同的速度旋转,每个顶点都连接着看不见的维度。
【检测到管理员权限。校准程序中止。异常变量标记为……观察对象。】
球体收缩,化为一个点,然后消失。
空间恢复了正常。但展示台边缘那个被化为粉末的区域,以及文静脚下还在燃烧的蓝色冷焰,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广场上一片死寂。
林默放下左手,感到一阵虚脱。印记的裂纹开始缓慢愈合,但留下了永久的痕迹——那些纹路现在更深了,像是刻进了骨头里。
他看向台上的双胞胎兄弟,又看向文静和阿杰,最后看向观察席上的同伴。
“选拔继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评估‘错误’的定义了。”
倒计时在广场的大屏幕上跳动:六十一小时十八分钟。
而天空之上,无人注意到,一片云朵的形状正在缓缓变化,最终形成一个几乎完美的正六边形。
就像那个正在从地下升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