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太后叹了口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几句惯常的话过后,殿内忽然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
以往这种时候,皇帝总会主动挑起话头,说说朝堂趣事,或是询问太后起居,从不曾让话头落地。
可今日,他只是沉默地按着太后的额头。
太后心中莫名一空,忽然有些不敢去看皇帝的眼睛。
她养了他四十多年,从襁褓中那么小一团,到如今执掌天下的帝王,便是养只猫儿也早有感情,何况是人?
她并非全然无心之人,也曾在他幼时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着,也曾为他的每一次进步由衷欣喜。
可......
太后想起那个她只看过一眼,便再无声息的亲生孩儿。
当年她为了稳固地位,不能让人知道自己诞下死胎,这才咬牙换了冯氏的孩子。
起初,她也是真心待这个孩子的,将他视作日后的依靠,百般爱怜。
可当她自己后来又生下了景睿,心就不免偏了。
世事无常。
自己生的儿子憨顽,而换来的这个却天资聪颖,渐渐得到先帝青睐,被立为太子。
好在,他一直很孝顺。
皇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母后叫朕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太后睁开眼,示意他停下,坐直了身子。
“也没什么要紧的,”太后语气放缓,“就是想着你许久没来,说说话,前几日静妃来哀家宫里坐了坐,瞧着气色倒好。”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太后抬眼看他,“先皇后薨世多年,皇帝......可是属意贵妃?”
皇帝垂眸,目光落在手边那盏茶上,“立后是国本,需慎重,儿子还未想好。”
君山银针,他那好弟弟最爱的茶。
太后殿中的茶饮,一向依着他的喜好备着。
太后眉头蹙了一下,她不喜欢贵妃,总觉得那女子心思过于活络。
但见皇帝不愿多谈,她也不好再逼问,只得将话题引开。
“你心里有数就好,”太后轻叹一声,“说起来,今儿个景睿进宫来了,这孩子......”
一听景睿二字,皇帝的手紧了紧。
太后依旧絮絮说着,“他性子是散漫了些,但本性不坏,你是他皇兄,总该多担待些。”
“他送美人给煜儿,也是真心喜欢那孩子,行事欠考虑罢了,至于他手底下那些官员,像周柄荣之流,多半是自己心思不正,想着攀附王府,景睿他未必清楚底细。”
皇帝沉默地听着,神色晦暗不明。
这些话,他听了太多次。
那点因多年养育而生出的些许温情,再次一点点冷却下去。
“母后。”皇帝忽然开口打断。
他抬起眼,看向太后,“前朝之事,朕自会处置,母后年事已高,还是在慈宁宫好生颐养天年为宜,不必再为这些琐事劳神。”
太后怔在当场,嘴唇微张,像是从未想过皇帝会这般与她说话。
皇帝却已径直起身,“儿子还有政务,告退。”
养育之恩是私情,江山社稷却是公。
他既是人子,更是君王。
......
裴国公府,静雅堂内。
裴太夫人端坐于小佛堂前的蒲团上,闭目凝神,手中缓缓摇动着青玉签筒。
一支竹签从筒中滑落,掉在地面上。
周嬷嬷立刻上前,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竹签,递到太夫人面前。
裴太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签文上。
她看了一眼签上内容,转头对周嬷嬷露出笑意,“是支上签,平安顺遂。”
周嬷嬷见她眉宇舒展,也跟着松了口气,轻声问道,“您这下可以放心了?”
裴太夫人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心是安了些,只盼这喜气真能冲一冲,让衍哥儿的身子能好起来。”
这时,有丫鬟通报三夫人徐氏来了。
这么晚了,她过来干什么?
裴太夫人心下疑惑,她抬手示意让人进来。
“儿媳给母亲请安。”徐氏先朝着裴太夫人福了福身。
她起身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案几上尚未收起的签筒,又落在太夫人的脸上。
“母亲可是得了什么好兆头?”徐氏脸上带着笑,“也叫儿媳沾沾喜气。”
她眼神明亮,一副真心为太夫人高兴的模样。
太夫人心情尚可,示意她坐下,“是求了支平安签。”
周嬷嬷奉上茶来,徐氏接过,“说起来,衍哥儿的婚事定得急,母亲真是辛苦了。”
“明日过后,母亲也算能轻松下来了。”
“可不是,”太夫人道,“只盼着裴国公府一切顺遂,往后都能平平安安的。”
徐氏这才提起,“昨日偶然听底下人议论起礼单,那可真是好大的排场,可见母亲对衍哥儿和宋姑娘的看重。”
太夫人端起茶盏,扫了徐氏一眼。
这是知道她私下给宋枝添了产业。
“衍哥儿是国公府的当家人,他的婚事,自然要办得体面,”太夫人轻轻呷了口茶,这才看向徐氏,“至于旁的,我做祖母的,总有些自己的体己,想给哪个小辈,便给了,难不成,还要事事都向底下人交代清楚?”
徐氏脸上浮现出几分委屈,“母亲这是哪儿的话,宋姑娘家在临安,在京中无依无靠的,母亲多疼惜她一些也是应当的。”
她拿起帕子掩了掩嘴角,“儿媳只是想起我们昭哥儿那个不省心的了。”
“他那亲事也定了些时日,儿媳愚钝,想请教母亲,到时候昭哥儿下聘,这规制......该如何定夺才好?”
“总不能太过逾越了兄长,可若是太简薄了,怕是王府那边面上也不好看。”
徐氏心下却不忿,什么她的体己?
等她百年之后,这些产业还不都是昭哥儿的?
如今这般厚此薄彼,将实实在在的铺子庄子给了那商户女。
太夫人如何不知徐氏的心思?无非是觉得给衍哥儿的太多,心里不平衡了。
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松了松口风,“昭哥儿也是我的孙儿,他的婚事,我自然早有打算,断不会让他失了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