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喉咙发干。烛九阴那句“子哭个,局动了”还在耳朵里打转,像是谁把话倒着塞进我脑壳里。
高台上墨无涯那根判官笔还悬着,像根戳破天机的钉子。我知道他现在正拿眼睛犁地,想找那根牵影子的线——可他忘了,影子能断,地脉不断。
我咳嗽两声,肩膀一耸一耸的,灰袍子裹得更紧了些。掌心贴着地面,指尖悄悄画了个漩涡状的符,顺手把刚才残留的一丝灵波往南坡方向推了推。那边柳蝉衣早埋好了毒藤灰,只要有点风吹草动,整片坡地都能呛出黄烟来。
果然,搜魂铃晃了一下,叮当往南移了三寸。
就是现在。
我腿一软,哎哟叫唤起来:“谁扶我一把?我脚抽筋了!”
旁边两个弟子愣了下,一人拽我胳膊,一人托我腰。我顺势瘫下去,嘴里哼哼唧唧:“别拖啊……轻点……我这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们把我架起来,一步步往山腰挪。其实我没伤,五岁起在乱葬岗啃蛊虫活下来的人,哪会真被这点震荡撂倒。但我得演,演到连自己都信了才好办事。
路过一道裂谷时,我右手背在身后,指甲轻轻叩了三下岩壁——笃、笃、笃。
三更北坡。
岩缝里有东西微微颤了半息,像是回应。我没回头,只觉后颈一热,仿佛有人隔着石头拍了拍我。
进了山腹一段废弃矿道,两人把我放下就走了。临走前还说:“你快点,别掉队。”
我说:“放心,我拉完就回。”
他们点头跑了。
我蹲在洞口,从怀里摸出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掰了一小块扔进去。老蚯蚓最爱这味儿,说是甜得像偷来的命。
等了不到半盏茶,洞里传来窸窣声。肉粉色的大脑袋探出来,头顶草环歪着,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它停在入口,触须抖了抖,又缩回去。
我叹了口气,蹲下来,清清嗓子,开始唱:
“扫帚桶呀扫帚桶,装着小虫不敢动,雷劈不哭也不闹,就爱偷吃桂花糕……”
调子跑得离谱,是当年它刚化形那会儿我哄它睡时瞎编的。唱到第三句,它耳朵一抖,蹭蹭爬了过来,尾巴还甩了甩,跟摇拨浪鼓似的。
“行了行了,知道你委屈。”我拍拍它脑袋,“待会干活,干完请你吃赵日天藏在裤兜里的辣条。”
它一听“辣”字,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但还是乖乖趴在我脚边。
我抽出断剑,在地上划了道口子。烛九阴蛇首微动,声音从剑柄里飘出来:“……脉断未死,血引阵开。”
我点点头,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岩壁上。血迹蜿蜒而下,竟浮现出一条暗金色的纹路——是古地脉,被人封过,但没封死。
“老规矩。”我对老蚯蚓说,“你吐晶核,我来画。”
剑尖顺着地脉走,每划一笔,我就让它吐一粒碎晶嵌进痕迹里。这玩意儿比墨水好使,能导灵,还能抗压。阵图越拉越长,像个蜷缩的蜘蛛,八条腿伸向四面八方,中心是个闭眼的蛊虫图腾。
画到第七笔,老蚯蚓突然僵住,浑身一抖。
我手一停:“怎么了?”
它尾巴轻轻敲了三下地——敌军密语,来了。
我屏住呼吸,指甲在掌心划了三道,示意继续听。
片刻后,它尾尖蹭我小腿,传来一阵极细的震动,像有人用指甲刮碗底。
我懂了。
焚心雷提前了。不是三炷香,是一炷。再有半个时辰,雷网就要铺满全峰,到时候别说布阵,喘气重了都可能被炸成傻子。
“急什么?”我冷笑,“越急越容易踩坑。”
我脱下外袍,露出后背。那道疤还在,从肩胛一直斜到腰窝,像条褪色的蜈蚣。我伸手抠进旧伤口,指腹一挑,一根银白色丝线缓缓抽出——凉飕飕的,带着点腥气,是万蛊母丝。
老蚯蚓看见这玩意儿,触须都塌了半边。它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接通,三百六十只噬灵蛊就得跟我一起扛反噬。
“怕了?”我瞥它一眼,“那你先回去睡觉?”
它不吭声,只是把头低了低,像是认命了。
我把母丝缠上阵心图腾,低声念咒。丝线一震,瞬间渗进岩壁,顺着地脉钻出去,直奔魔军大营。
刹那间,我脑子里“嗡”了一声。
三百六十个点,同时传来异样波动——那是我的蛊,在动。它们附在敌人经络里,像寄生的藤,正随着母丝共振,一点点苏醒。
“成了。”我松了口气,抹掉地上残痕,把断剑插回腰带。老蚯蚓也缩成一团,慢吞吞往洞深处爬,估计是累着了。
我披上破袍,瘸着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哎哟喂!这洞太深了,差点迷路!”
刚出矿道,迎面撞上一个弟子。
他问:“你还好吗?”
“好得很!”我咧嘴一笑,“就是拉得太猛,痔疮犯了。”
他脸色一变,扭头就走。
我站在坡上,回头看了一眼洞口。风卷着灰扑进来,那首《扫帚桶摇篮曲》还在岩壁间回荡,断断续续。
我摸了摸后颈,那里还有点烫。
应该没人发现吧?
毕竟谁会盯着一个拉肚子的外门弟子看太久呢?
我低头整理灰袍,袖口破洞漏出一角草环——是刚才匆忙间没藏好。我正要塞回去,忽然感觉脚下土地轻轻一颤。
不对劲。
我弯腰假装系鞋带,指尖贴地一探——地脉动了,不是自然流动,是被人从另一头引了灵压进来。
有人在找阵眼。
我慢慢直起身,目光扫向高台。墨无涯的虚影还在,但判官笔已经放下了。他手里多了个铜铃,正轻轻摇。
叮——
声音不大,却让老蚯蚓在我腰上猛地一缩。
我心头一沉。
这不是普通的探测铃,是“引蛊铃”,专勾万蛊母丝的共鸣。他没找到我,但他知道——阵已经布下了。
我咧嘴笑了笑,抬手抹了把脸,顺势把草环塞进怀里。
“藏巧于拙?”我小声嘀咕,“你们以为我看不懂这局?我是把杀局藏进了蠢的壳子里。”
远处,南坡的枯藤开始冒烟了。青灰色,打着旋儿往西飘。柳蝉衣动手了。
我拄着断剑往前走,脚步虚浮,像随时会倒。走到一半,忽然听见背后一声闷响。
回身一看,矿道口塌了半截,碎石滚落,尘土飞扬。
我站着没动。
那不是意外。
是有人不想让我再进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