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那张写着“快跑”的符纸卷到了墙角,我踩上去的时候,听见了一声脆响。
像果核被碾碎。
我没低头看,只是把手从怀里抽出来,指尖还沾着陶罐边缘的凉意。那里面膏体又动了,这次不是“哭”,也不是“笑”,是个歪歪扭扭的“等”字——我知道它想说啥。
等他们再来。
果然,不到半日,药王谷的人又来了,还是那个捧着灵镜盘的使者,脸上的笑容比上次厚了三寸,走路带风,像是来收地契的。
这回他没进大殿,直接在药池东阁前支起案台,摆上三枚玉符,说是“合作监管”的凭证。几个随行弟子穿白袍戴金环,手里拿着记录簿,眼睛扫过每一口药鼎,连炉灰都要称重。
我站在回廊下,袖子一抖,蛊丝贴着地面滑出去,顺着排水沟爬向空寂常坐的蒲团。心跳声立刻传回来——七个人,脉搏齐刷刷快了半拍,紧张得跟偷香火的耗子似的。
不是来合作的,是来接管的。
使者见我过来,皮笑肉不笑:“楚师弟,昨日你主动让权,实乃明智之举。今日我们便正式开启共治流程,请配合出示三处副阵通行令。”
我低头搓了搓手,一脸为难:“这……规矩我是懂的,可钥匙在我大师兄那儿,他人在闭关,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他眉头一皱。
我赶紧补上:“不过!我能开!我记得口诀!就是有点记混了顺序,您要不等等?”
他说不用,语气轻飘飘的:“既然你愿配合,那就不必拘泥形式。只要你交出通行符令,我们自行录入即可。”
我眨巴两下眼,像是听懂了又像没懂。
最后还是从怀里摸出三块刻着符纹的木牌,递过去时手还抖了一下,活像个被老师抽查背书的小孩。
他接过,嘴角刚扬起来,我就转身走了,脚步慢吞吞的,像被抽了筋。
直到拐过回廊,我才停下,从袖底抽出三个小布包,灰褐色,捏一把能飞出点粉。这是我昨夜磨的料——腐骨花根打底,断魂草灰调色,最绝的是掺了噬虫蜕下来的皮,烧过之后跟普通药渣一个味儿,扔锅里谁都认不出来。
我把它们分别倒进三个空药匣,匣子底下早刻好了导流纹,湿气一碰,杂质就慢慢渗出来,悄无声息。
贴上标签:“上品玄参”。
然后亲自拎着送到东阁门口,交给一个小弟子,还拍了拍他肩膀:“这是峰主特批的辅材,务必亲手交给监药执事,别弄混了。”
那孩子点头哈腰地去了。
我站在门外,啃起果核来。牙一咬,竖瞳一闪,蛊识顺着空气里的微尘探进去——药炉已升火,第一味主药下了锅,紧接着,一个白袍人掀开我的“玄参”匣子,抓了一把扔进去。
完美。
没人察觉,那粉末入水后泛起的那层油膜,薄得几乎看不见,却会让整炉丹药的毒性翻倍,而且发作极慢,先安神,再蚀魂,最后让人自己觉得“该听话”。
典型的引念蛊温床。
我正想着,柳蝉衣从后山绕过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了几株刚采的毒芹,叶子蔫巴巴的,看着就跟食堂剩菜差不多。
她走到我旁边,没说话,只用脚尖轻轻踢了下我的鞋帮。
我懂。
她是在问:成了?
我吐出果核,点点头,又指了指东阁屋顶的通风口——那里有根细线垂下来,末端系着半片干桂花。
那是我给噬灵蚓皇幼崽留的信号,只要它闻到那批“玄参”入炉,就会从暗渠钻进去,在烟囱口吐一口晶核雾,把气味锁死在炼丹房内,不让一丝外泄。
她看了眼,转身就走,路过空寂常坐的蒲团时,顺手把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垫子底下。
那糕点表面泛着青光,是她特制的毒饵,专钓那些爱偷吃的家伙。
我知道她在等。
等药王谷的人开始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等他们以为青玉峰已经被拿捏得死死的,等他们把那一炉“安神丹”分发下去,喂给更多弟子。
那时候,谁是猎物,谁是猎手,就该换边了。
傍晚时分,东阁传来一阵欢呼。
我站在偏殿檐下,看见几个白袍弟子捧着玉瓶出来,脸上全是喜色。领头的执事高声道:“首炉‘清心宁神丹’已成!药性纯正,无一丝浊息残留!明日便可试用于病患!”
我远远听着,咧嘴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后颈。
那里有个小包,静神蛊母体还在沉睡。只要有人在我三丈内动控心术,它就会炸开,提醒我躲。
但现在,我不用躲。
我在等他们自己走进陷阱。
夜里起了风,我蹲在药池边,手里拿着那个墨绿色陶罐,轻轻晃了晃。膏体缓缓流动,再次聚成一个字。
这次是“药”。
我盯着看了会儿,忽然笑了。
笑完,我把罐子揣进怀里,起身往东阁走。路过铜缸时,低头一看,水面映着我的脸。
嘴是弯的。
眼是冷的。
推开东阁侧门,我摸黑走到药炉旁,手指一抹炉壁,沾了点残留的药渍,放进嘴里尝了尝。
甜中带苦,苦里藏腥。
好得很。
我掏出最后一块果核,在炉底刻了个小小的“反”字,歪歪扭扭,像小孩涂鸦。
转身出门时,迎面撞上一个端碗的弟子。他低着头,手稳得不像话,跟机器人似的。
我伸手扶了下他的胳膊,拇指在他腕子上蹭了一圈。
皮肤冰凉,汗液分布均匀,心跳平稳——但太平稳了,平得不像活人。
我收回手,没说话。
他也没抬头,径直往内室走,脚步整齐得像尺子量过。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废符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
“快跑”。
我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风从背后吹来,吹得我破袍子啪啪响。
我抬手摸了摸耳垂,那里有颗茧,是蛊丝常年摩擦留下的。
今晚过后,那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人,大概也会开始做梦。
梦里有人在笑。
但他们看不见,那笑里没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