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我偷拍过他无数张照片——篮球场上跃起的身影,走廊尽头抽烟的侧脸,甚至他随手扔在课桌里的情书。
这些照片被我存在加密相册里,命名为「标本」。
十年后同学会上重逢,他笑着给大家看未婚妻照片。
而我低头刷到一条新闻:「男子长期饮用含雌性激素的水导致乳房发育」。
真巧,他刚才喝的那杯水,是我亲手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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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里喧嚣震耳,五彩射灯切开缭绕的烟气,晃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有人在高歌,有人在掷骰子,哄笑与吹嘘混杂着怀旧金曲的鼓点,几乎要掀翻屋顶。林晚缩在角落的沙发里,指尖冰凉,隔着衣料,能清晰摸到手机硬质的轮廓。
她像个潜入敌营的窃贼,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直到包厢门被再次推开,喧哗声浪骤然拔高了一个度,几乎要冲破天花板。他来了。周屿。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打了个盹儿,只肯施舍下些许成熟的印记,将少年时的锋利打磨得更为沉稳可靠。简单的黑色毛衣,衬得肩线愈发平直,他笑着,在众人的簇拥和调侃中走进来,那笑容依旧带着某种不自知的、轻易就能攫取所有人目光的魅力。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擂动,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她下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沙发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些。
有人给周屿让出中心的位置,他从容落座,寒暄,递烟,点烟,动作流畅自然。有人提起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摆手笑骂,语气轻松,引得周围又是一阵笑。林晚远远看着,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观看一场与她无关的盛大演出。
她的大衣口袋里,有一个小小的塑料药瓶,被她紧紧地揣在那里。这个药瓶的边缘,不时地硌着她的腿侧,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这种感觉虽然并不强烈,但却异常清晰,仿佛是在提醒她这个药瓶的存在。
它就像一个小小的秘密,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口袋里,不被任何人发现。然而,这个药瓶的存在感却异常尖锐,让她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它就像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刺,时不时地刺痛她,让她想起一些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话题不知怎的,拐到了婚姻大事上。起哄声中,周屿笑得更深,眼角漾开细纹,他掏出手机,熟练地划开屏幕。几张照片被争相传看,赞叹声、羡慕声此起彼伏。
“可以啊周屿!金屋藏娇,这么漂亮!”
“郎才女貌,什么时候请喝喜酒?”
那笑声,那幸福的宣告,像细密的针,扎进林晚的耳膜。她端起面前那杯没人动过的、早已冰凉的果汁,指尖用力到泛白,小口啜饮着,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
手机屏幕在她低垂的视线里静静地亮着,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孤独而又寂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突然,一条本地新闻的推送标题,如同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跳入了她的眼帘。那几个字在屏幕上闪烁着,吸引着她的目光,让她无法忽视。
「关注健康:多名男子长期无意摄入外源性雌激素,出现乳腺发育等不良反应,专家提醒……」
标题下面的配图打了马赛克,但那种生理性的尴尬与困扰,几乎要透出屏幕。
真巧。
周屿面前那杯满着的、澄澈的柠檬水,是她刚才,在没人注意的间隙,亲手为他倒满的。
心脏停跳了一拍,随即更沉重地砸向胸腔。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战栗,从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爬升,炸得她头皮发麻。她猛地按熄了手机屏幕,黑掉的屏幕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回望着她。
周围的喧嚣声像退潮的海水一般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只剩下她自己那如同雷鸣一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叫嚣着,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不断地撞击着她的理智:他喝了吗?他会喝吗?这个念头就像一个魔咒,紧紧地缠绕着她,让她无法挣脱。
“林晚?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打断她的窒息。
林晚仓皇抬头,是以前班上的文艺委员,此刻正挑眉看着她,带着点探究的笑意。周围几个同学的目光也因这声呼唤而投向她。
“没…没什么,”她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声音干涩,“可能是…有点闷。”
“是挺闷的,”周屿的声音突然响起,温和地接过了话头,他并未看她,只是随手松了松毛衣的领口,目光扫过面前那杯水,“喝点水透透气就好。”
他的指尖,修长而骨节分明,碰上了那个玻璃杯壁。
林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看着那杯水。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帧都清晰得残忍。
他端起了杯子。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杯沿凑近了他的唇。
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
他仰头,喉结滚动。
一下。两下。三下。
透明的液体消失在他唇间。
杯子被重新放回茶几上,发出轻微的一声“磕嗒”。
空了小半。
世界的声音和色彩瞬间回流,加倍地冲击着她的感官。歌声,笑声,骰子撞击骰盅的脆响,缭绕的烟雾,周屿侧过头去与旁边人说话时滚动的喉结……一切都在旋转、放大,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漩涡。
而她坐在漩涡中心,手脚冰凉,内心却有一簇幽暗的、扭曲的火苗,倏地点燃,然后,无声地蔓延开来。
那股冰冷的火焰,并没有带来暖意,反而烧得她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林晚站起身,声音飘忽得自己都认不出。没人过多留意她,只有旁边一个女生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廊里铺着厚重的暗红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像走在棉花上,或者,通往某个隐秘之地的软垫上。墙壁上挂着俗气的仿欧式油画,画中人的眼睛呆滞无神。洗手间在走廊尽头,光洁的大理石台面反射着惨白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薰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手腕,试图浇灭皮肤下那层不正常的灼热。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神里藏着某种受惊动物般的慌乱,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诡异的平静。
“标本……”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高中校园,老旧的教学楼,爬满了半墙枯萎的爬山虎。篮球场边,人声鼎沸,少年周屿跃起投篮,小腿肌肉绷出流畅的弧度,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撒了一把碎钻。她躲在人群后面,校服口袋里的老旧数码相机,镜头悄悄对准那个方向,“咔嚓”,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快门声,被淹没在欢呼里。
还有,教学楼后面那条僻静的走廊尽头,他靠在窗边,指尖夹着烟,侧脸线条冷硬,望着窗外不知名的地方。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那种疏离和颓唐,与球场上的耀眼截然不同。她又成功了,将他那一刻的孤独,变成了她秘密相册里的一页。
更多。他课桌抽屉里,随意塞着的、折叠起来的信纸,粉色的,带着淡淡的香气。她趁体育课教室没人的时候,手指颤抖着,飞快地展开,用手机拍下那些稚嫩而炽热的文字,甚至不敢细看,又原样折好放回。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那些照片,成千上万张,塞满了内存卡,后来转移到一个加密了无数层的私人网络相册。命名:「标本」。
像生物课上那些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器官组织,失去了生机,被定格,被收藏,属于她一个人。那是她贫瘠青春里,唯一鲜活、唯一能证明自己并非完全透明的存在。
可标本,终究是会腐烂的。连同她那份不见天日的、扭曲的执念一起。
镜中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躲在镜头后面偷窥一切的少女。可她此刻在做的事情,比少女时期更加疯狂,更加……不可饶恕。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笑,是同学会上的其他人也来了洗手间。林晚迅速关掉水龙头,抽纸擦干手,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重新汇入那片虚伪的热闹之中。
回到包厢,气氛依旧热烈。周屿似乎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着红,话也比刚才更多了些。他解开了毛衣最上面一颗扣子,偶尔会无意识地抬手,用指关节蹭一下锁骨下方的位置,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有人调侃:“周屿,热啊?是不是看到老同学太激动了?”
周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同时嘴里还嘟囔着一些调侃的话语,似乎对某人或某事感到十分有趣。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轻松和愉悦,让人不禁想要知道他究竟在笑什么。
就在这时,周屿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那杯水上面。那杯水清澈透明,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仿佛在召唤着他。周屿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抓起水杯,然后将其送到嘴边。
他张开嘴巴,猛地灌下一大口水。水顺着他的喉咙流淌而下,带来一阵清凉和滋润。周屿满足地叹了口气,仿佛这一口水让他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了起来。
林晚沉默地看着。那冰冷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燃烧得更加安静,更加炽烈。
同学会终于在一片狼藉和“下次再聚”的承诺中散场。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出KtV,深夜的冷风一吹,酒意上涌,各种丑态便露了出来。有人抱着垃圾桶吐,有人拉着人不放絮絮叨叨,有人高声唱着跑调的歌。
周屿站在路边等代驾,身形依旧挺拔,但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强忍着不适。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下意识地,用手掌根按了按胸口。
那动作很轻微,在夜色和混乱中,几乎无人注意。
除了林晚。
她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静静地看着。代驾来了,周屿拉开车门坐进去,汽车尾灯划破夜色,迅速远去。
她这才慢慢走到路边,拿出手机。屏幕解锁,那个加密相册的图标,像一个丑陋的伤疤,烙印在桌面一角。她点开,最新一张照片,是几个小时前,在包厢里,她假装自拍时,背景里,周屿端起那杯水的一瞬间。
她看了几秒,然后,手指移动到删除选项。
确认。
照片消失。
接着,她退出相册,找到那个存放着药物信息的文件夹,选中,删除。
清空回收站。
所有痕迹,在数字层面,被抹去。
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冬夜寒冷而清新的空气,肺叶被刺得生疼。手机在她掌心震动,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问她同学会结束没有,什么时候回家。
家。那个她经营多年,看似正常、温馨的壳子。
她没有回复,只是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里?”司机师傅的声音带着倦意。
她报出地址,声音平静无波。
车子汇入夜间的车流,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地闪过她的脸。她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睛。
标本腐烂了。
但收集标本的人,还活着。并且,必须继续活下去,活在那个她亲手打造的、密不透风的壳子里。
冬天变春天?不,她只觉得,自己正无可挽回地,滑向一个更冷、更暗的深渊。而那个关于“好晴天”的未来,模糊得,就像周屿此刻在夜色中远去的车灯,一闪,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