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清泪,脱离了苏黛纤长的睫毛。
它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悄无声息地滴在她面前摊开的那本账册上。墨迹瞬间被洇开一小片,模糊了某个记录着家破人亡的冰冷名字。窗外,纠缠了一夜的江南雨丝终于停歇,天色在青与灰的交界处,透出一线微茫的、冷寂的鱼肚白。
一夜挣扎,已有了结果。
苏黛没有逃,也没有自尽。黎明时分,当第一缕不带温度的晨光穿透窗格时,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泪痕交错、憔悴不堪的脸,她静静地注视了片刻,随即拿起眉笔,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告别过去的仪式感,一点一点,重新为自己描眉画鬓,点上唇脂。
妆容精致,却再无半分媚态,只余下一片冰封的死寂。
她亲自捧着一壶新沏的龙井,走进林乾的书房。清冽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驱散了残留的夜的寒意。林乾正临窗而立,负手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竹林,身影在晨光中显得孤峭而深远。
苏黛没有言语。她将茶盘稳稳放在桌上,莲步轻移,走到林乾身后三步处,双膝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她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发出一声啜泣,只是将自己的额头,深深地、重重地叩在了那片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咚”的一声闷响,是血肉与石板的碰撞,也是一个灵魂与过去的彻底决裂。
林乾缓缓转过身。他低头看着伏在地上、身体因决然而不再颤抖的女子,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
“聪明人的选择。”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从今日起,世上再无苏黛。你是‘青鸟’,是我安插在他们心脏里的一根毒刺。你的家人,我会派人接到京城妥善安置,保他们一世富贵平安。”
青鸟。
苏黛的身体有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这个名字没有半分香艳,只带着一种属于信使的、冰冷的宿命感。她没有抬头,只是将额头在地上硌得更深,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应道:“奴……青鸟,遵命。”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了。过去她用琴声与舞姿取悦男人,如今,她将用眼泪和谎言,把他们一个个送入地狱。这种感觉,竟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感到心安。
金陵方面,在得知林乾并未按时抵达的消息后,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们确信扬州那帮废物已经失手,便立刻派了一名最精干的信使,连夜策马赶来,名为“慰问”,实为打探虚实。
这名信使抵达行馆时,身上还带着一股长途奔袭的风尘与马匹的腥臊味。他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好手。他没有理会行馆外那些如临大敌的护卫,径直要求面见林乾。
林乾没有见他。
他只是将一枚锦囊交到了青鸟手中。
“去吧,”林乾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按我教你的话说。记住,你不是在演戏,你只是在陈述一个‘本该发生’的事实。”
青鸟接过锦囊,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当她见到那位金陵来的信使时,脸上已然换上了一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表情。她眼圈通红,脚步虚浮,仿佛一夜未眠,受了天大的委屈。
“大人!”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信使面前,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话语不成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大人……奴家无能!奴家……有负所托!”
信使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扶起她,看似温和地问道:“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乾呢?”
青鸟仿佛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眼泪瞬间决堤而出。她用袖口胡乱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哭诉道:“那林乾……他……他根本不是人!奴家昨夜奉命前去侍奉……可他……他根本不为美色所动!他……他昨日一到扬州,就……就把汪总商他们全都抓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四周,仿佛生怕隔墙有耳。她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颤抖着:“现在,他正把自己关在行馆里,连夜审问那些商人!整个扬州城都乱套了!到处都是他的人在抓人、抄家……大人,您快想想办法吧!再这么下去,只怕……只怕整个江南都要被他翻过来了!”
这番充满了细节与情绪的汇报,听在金陵信使的耳中,却让他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担忧,嘴角反而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充满了智商优越感的轻蔑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
哼,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除了靠着皇帝的恩宠在北疆打了场胜仗,还能有什么真本事?到了我们江南这文山宦海里,还不是抓瞎?抓人审问?最低劣的手段。看来主家们,真是高看他了。
信使心中大定,脸上却依旧装出一副凝重的样子,温言安抚了青鸟几句,许诺了一些不值钱的好处,便匆匆离去。
他寻了一处绝对安全的秘密联络点,立刻将这个“重要情报”,用最机密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发回了金陵。
情报的内容被他修饰得极为精炼:
“林乾果然是北地蛮夫,行事粗暴,只懂抓人审问,已打草惊蛇。然扬州乃我方外围,根基不深,让他折腾便是。此举恰好暴露其鲁莽本性,不足为惧。金陵主场已布好天罗地网,正待其自投罗网。”
发出情报的信鸽振翅飞向天空,很快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
信使满意地看着信鸽消失的方向,嘴角那丝轻蔑的冷笑再也无须掩饰。他觉得自己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不仅刺探到了敌人的虚实,更看穿了对方那可笑的底牌。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冰冷的、甲胄摩擦的金属声。
“沙……沙……”
那声音不急不缓,却像死神的脚步,每一下都踩在他的心脏上。
信使猛地回头,瞳孔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不知何时,雷鸣,那位定远侯府最神秘的亲卫队长,已经带着一队甲胄齐全、杀气腾(*)腾的亲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雷鸣没有戴他那标志性的铁面罩,露出了那张线条刚毅、面无表情的脸。
他手中,正拿着一份一模一样的、刚刚才被发出的情报副本。纸上的墨迹,甚至还未干透。
“辛苦了。”
雷鸣的声音,像北疆的寒铁,没有一丝温度。他随手将那份情报副本,如同扔一片垃圾般,轻轻拍在了信使僵硬的脸上。
“我家大人说,戏演得不错。”
“现在,该请你去真正的戏台,看一场好戏了。”
信使脸上那轻蔑的笑容,在一瞬间彻底凝固。那丝自以为是的、智商上的优越感,如同被重锤砸碎的瓷器,寸寸龟裂,最终化为了极致的、荒谬的惊骇与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