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之内,气氛肃杀得如同腊月寒冰。
自昨夜那场血腥的清洗之后,一种无形的威压便笼罩了整座大观园,也笼罩了整个京城。黎明的微光尚未刺破天际,这座临时的权力中枢却早已如同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沾染着冰冷的铁锈味。
林乾背手立于堂前,面沉如水。他一夜未眠,那双总是平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却是一片不起波澜的寒潭。
案上,数十支代表着一道道命令的令箭,如同待收割的生命,静静躺在托盘里。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拿起第一支令箭,那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在拂去衣角的尘埃。随即,手腕一抖,令箭被他狠狠掷于堂下。
“南安郡王府!”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一名早已待命多时的京营将领大步上前,双手接过令箭,没有一句废话,转身便走。沉重的铁甲撞击声,如同即将敲响的丧钟,迅速远去。
京城大清洗,正式开始。
这道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滔天波澜。
以钦差行辕为中心,数支早已枕戈待旦的精锐部队,如同一股股黑色的钢铁洪流,自京城的各个角落呼啸而出。他们行动迅捷,纪律森严,马蹄踏碎了长街的寂静,甲胄的摩擦声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这是一场高效而又冷酷的围猎。
快速的蒙太奇画面在京城各处上演: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王府大门,在攻城锤的巨响中化为齑粉;那些还在睡梦中、自以为高枕无忧的国公侯爷,衣衫不整地被从温暖的被褥中拖拽而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恐惧;世代簪缨的府邸之内,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却都无法阻挡那冰冷的锁链和如狼似虎的兵士。
“林乾”这个名字,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从一个冉冉升起的新贵,彻底化作了一尊让所有旧勋贵闻之色变的“铁面阎罗”。新秩序的屠刀,冷酷,且不可阻挡。
然而,就在京营的铁蹄踏遍勋贵府邸之时,另一场截然不同的战争,在皇城的正门——午门之外,无声地打响了。
数十名诰命加身的老太君、老夫人,在南安王太妃的带领下,尽数换上了一身刺眼的素白孝服。她们没有哭喊,没有喧哗,只是沉默地、整齐划一地,在午门那冰冷的白玉广场前,黑压压地跪成了一片。
随即,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那不是寻常妇人的啼哭,而是一种经过精心“排练”的、极具穿透力与感染力的嚎哭。哭声中带着悲愤、委屈与走投无路的绝望,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控诉着一场天大的冤屈。
“陛下啊——!求您为我等孤儿寡母做主啊——!”
“祖宗之法,罪不及孥啊!我等有何罪,要遭此大祸啊——!”
“法不责老,天理昭彰!求陛下开恩,饶过我等风烛残年之人吧——!”
以南安王太妃为首,这些曾经养尊处优、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规矩与体面的老夫人们,此刻彻底放下了所有尊严,用眼泪与孝服,将自己塑造成了被强权欺凌的、最是可怜的弱者。她们不冲击宫门,不辱骂君王,只是用这种最是传统的、最能博取同情的“哭宫”方式,向整个京城,也向朝堂之上那些恪守“祖宗礼法”的保守派文官们,发出了她们最后的、也是最是恶毒的挑战。
她们挥舞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礼法”与“人情”。
消息很快传回了钦差行辕。
一名随行的户部官员面带忧色,疾步走到林乾身边,低声劝道:“侯爷,午门之事,恐会引发百官非议,动摇民心。那些老夫人毕竟都是有诰命在身的,如此行事,怕是……要不要暂缓抓捕,先平息舆论?”
林乾听着汇报,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弧度。
他内心冷笑。
暂缓?舆论?这正是他想要的。他知道,对付这种看似无解的“道德绑架”,最好的方法,绝不是压制或回避,而是用一种更强大、更无可辩驳的“道德”,去将其彻底击碎。
他没有理会那名官员的担忧,而是转身,向着另一名早已待命的下属,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命令。
“不必驱赶,更不必阻拦。”
“传我的令,命户部即刻派人,将从南安郡王府抄出的第一批军饷逆产,全部运往午门!”
那名下属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轰然领命而去。
林乾的目光,越过眼前那些忙碌的身影,望向了午门的方向,声音冰冷而又清晰。
“她们不是要哭吗?那就让全京城的百姓,都去看看,她们究竟是在为谁哭,又是在哭什么!”
半个时辰后,午门之外的景象,变得无比怪诞。
数十辆由京营兵士押运的、沉重的大车,碾过长街,缓缓驶来。它们停在了那片跪地哭嚎的白色身影旁,在无数百姓好奇、惊疑、震撼的目光中,被一一打开。
没有锦缎,没有珠宝。
只有一箱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光芒的……银锭。
每一箱银锭之上,都盖着一枚触目惊心的、独属于“北疆镇海军”的军需火漆印。
除此之外,还有十几箱早已锈迹斑斑的破旧盔甲、卷了刃的腰刀,以及数十件绣着五爪金龙、本应只出现在皇宫大内的违制器物。
证据,如山。
那些原本还对这些诰命夫人抱有几分同情的围观百姓,在看到那些本应是北疆将士们过冬钱、保命甲的银锭与军械时,眼神,开始变了。
他们的目光,从那些哭哭啼啼的贵妇身上移开,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罪证之上。再从罪证,移回到那些贵妇身上。
好奇与同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从胸腔中喷薄而出的……愤怒!
“天杀的!那就是咱们北疆的军饷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悲愤的怒吼。
“我儿子就在北疆当兵,去年冬天就是穿着单衣过的啊!”
“这些吸血的蛀虫!他们用将士们的血汗钱吃香喝辣,还敢在这里哭冤?!”
民意,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然爆发。
南安王太妃显然也感受到了周围气氛的剧变。她看着林乾这釜底抽薪的毒计,看着那些由同情转为愤怒的眼神,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惊慌。
但她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旧日王者。惊慌过后,她眼中那份怨毒与疯狂,反而燃烧得更加猛烈。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她猛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用一种比之前凄厉十倍的声音,哭喊起来:
“林乾酷吏,构陷忠良,羞辱命妇,天理不容啊——!”
在她身后,那几位同样被逼入绝境的老夫人,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哭声愈发凄厉。
这场眼泪与白银的对决,在京城的心脏地带,被彻底推向了高潮。
午门城楼之上,寒风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