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的喧嚣与杀伐,随着伊籍的出使,暂时告一段落。
刘禅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某种规律的轨道上。
每日跟着诸葛亮处理政务,学习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这天,刘禅看着一份关于汉中之战钱粮消耗的汇总简报,上面的数字让他头皮发麻。
“军师,汉中一战,耗费竟至于斯?”
简报上的数字,冰冷而庞大,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家底不厚的势力。
诸葛亮停下手中的笔,羽扇轻摇。
“世子可知,昔日高祖与项羽相争,萧何于关中,转漕给食,未尝乏绝,此高祖所以得天下也。”
“亮,不才,自比萧何。”
他的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撑起一个国家的份量。
“自我军入蜀,亮便在成都督办粮草军需。主公与曹贼在汉中对峙两年,前方数十万大军的吃穿用度,皆由蜀中出。”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石米从成都运到汉中,路上消耗的,便不止一石。”
“最艰难之时,蜀中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几乎是倾国之力,才勉强支撑。”
刘禅听着,心中生出一种后怕。
历史书上寥寥几笔的“汉中之战”,背后是整个蜀汉在悬崖边上走钢丝。
只要后勤的弦断掉一瞬,前方就是兵败如山倒。
而诸葛亮,就是那个勒住缰绳,稳住整个蜀汉后方的人。
从刘备入川,到荆州北伐,再到汉中决战,诸葛亮就像一个最精密、最可靠的引擎,为这架名为“蜀汉”的战车,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
“走吧,带世子去看样东西。”
诸葛亮忽然起身。
两人乘坐马车,来到成都郊外一处戒备森严的田庄。
田庄不大,但外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等级比得上王府。
一个负责农事的官员早已等候在此,见到诸葛亮和刘禅,躬身行礼,神情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丞相,世子,成了!”
官员引着两人,来到一片被单独开辟出来的田地。
地里,几垄作物长得并不算茂盛,甚至有些稀疏。
官员指挥着农人,小心地挖开一垄土地。
随着泥土翻开,一串串疙疙瘩瘩、长相丑陋的块茎被刨了出来。
正是土豆。
旁边还有两块地,分别种着红薯和玉米。
因为是七月才播种,错过了最佳时节,所以无论是个头还是数量,都远不如刘禅记忆中的样子。
玉米的个头不大,籽粒也不饱满。
但它们终究是长出来了。
诸葛亮蹲下身,拿起一个沾着泥土的土豆,翻来覆去地看。
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眸子里,全是好奇。
“此物,便是世子所言,亩产可达数十石的‘神物’?”
“军师尝尝便知。”刘禅笑道。
官员早已命人备好,将蒸熟的土豆、红薯和烤好的玉米呈了上来。
诸葛亮先是拿起一块蒸得开裂的土豆。
他没有用筷子,直接用手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
土豆绵软的口感,带着一丝纯粹的谷物香气,在口中化开。
诸-葛亮的羽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又拿起一块烤得焦黄的玉米,学着刘禅的样子,啃了一口。
香甜的汁水在齿间爆开,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甘甜。
最后是红薯。
香甜软糯,甜到了心里。
诸葛亮吃完,一言不发。
他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羽扇,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对着刘禅,深深一揖。
“世子,此三物,于我大汉,不亚于百万雄兵!”
他声音发颤。
做为蜀汉的大管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粮食对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
蜀中沃野千里,奈何人口不足,土地开发有限,粮食产量一直是个瓶颈。
这也是为何,他要严刑峻法,以求最大程度地组织生产。
但现在,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的可能!
“军师不必多礼。”刘禅扶起他,“只是此番播种已晚,产量不高。当务之急,是把这些收获全部做为种子,留待来年开春,再行扩大种植。”
“此事,暂不可声张,更不能让父王知晓。待到明年大熟,再给父王一个惊喜。”
诸葛亮平复了一下心情,点头道:“世子思虑周全。此事,亮会亲自督办,绝不外泄。”
离开田庄,诸葛亮没有回府,而是带着刘禅,一路向西,来到了都江堰。
岷江之水,奔腾不息,被李冰父子修建的伟大水利工程,驯服地分流,灌溉着整个成都平原。
“天府之国,非天赐,乃人与天争。”
诸葛亮站在鱼嘴分水堤上,看着滔滔江水。
“都江堰虽好,却需年年整治。江水泥沙俱下,日久便会淤积河道,若不及时清理,便会引发水患,毁掉这万顷良田。”
他指着江心的一处地方。
“亮已命人于此深埋石人,做为标记。并立下规矩,定为‘岁修’。”
“每年枯水时节,必须组织民夫清淤。要挖到什么程度?挖到石人露出,‘深淘滩,低作堰’,此六字,便是铁律。”
“此外,设专职水官,常年看守,记录水位,巡查堤防。所有数据,按月汇总至丞相府。”
刘禅听着。
他看着眼前的诸葛亮,这个男人,将宏大的治国方略,拆解成了一件件具体到可以量化、可以考核的事务。
从全国的粮草调度,到一处水利工程的清淤深度。
他什么都管。
他什么都得管。
刘禅忽然明白了。
后世总有人说,诸葛亮事必躬亲,连“罚二十以上都要亲临”,是集权,是不懂得放权。
可他们不知道,蜀汉的家底,太薄了。
就像一个资金紧张的创业公司,在跟一个行业巨头竞争。
老板必须亲自盯紧每一个环节,计算好每一分钱的用处,把所有资源拧成一股绳,才有可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蜀汉,没得选。
诸葛亮,也没得选。
他不是喜欢“事必躬亲”,而是不得不如此。
只有通过这种近乎极致的精细化管理,才能将蜀汉有限的国力,压榨出最高的效率,去支撑那看似不可能的北伐大业。
这一刻,刘禅感觉自己触摸到了那个羽扇纶巾形象之下,一个真实而疲惫的灵魂。
兴复汉室的理想,沉甸甸地压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
“军师。”刘禅轻声开口。
“嗯?”
“辛苦了。”
诸葛亮摇动羽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顽劣和懵懂。
“为大汉,为陛下,何谈辛苦。”
他重新望向远方的江水,声音平静,却仿佛有万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