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的客厅，笼罩在一片暖融的光晕和食物残留的香气里。白炽灯泡发出滋滋的微响，将一家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糊着白色墙围的墙壁上。
顾安东被勒令占据了那张铺着厚实棉垫的单人沙发，受伤的腿搭在矮凳上，像是个需要重点保护的伤员。
顾爷爷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个黄铜烟袋锅，却没点燃，只是习惯性地摩挲着。
顾奶奶和姑奶奶则坐在长沙发上，一个手里拿着未完工的毛线活，一个慢悠悠地摇着蒲扇。
桌上的碗筷早已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壶新沏的茉莉花茶，氤氲着清雅的香气。气氛安宁而舒缓，仿佛要将火车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片段彻底隔绝在外。
“安东啊，”
顾爷爷啜了口茶水，打破了静谧，语气带着家常的随意，“你们从那边带回来的那些干蘑菇、木耳啥的，让你奶奶做了，味道是真不赖，比咱这供销社买的地道。”
顾奶奶接过话头，手里织毛衣的针不停：“可不是嘛，那蘑菇炖鸡，鲜得很！还有那些个干豆角，烧肉吃也香。都是你们知青点自己弄的？”
提到柳岔村，提到知青点，顾安东原本还有些萎靡的精神不由得一振，仿佛被注入了活力。他微微坐直了些，脸上也多了些神采：“嗯！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弄的。蘑菇、木耳是农闲时上山采的，晾晒的。干豆角、萝卜干是菜园里吃不完的，我们自己切的、晒的。还有那些松子，是入冬前跟老乡一起去林子里打的……”
他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收不住。从跟着老乡学认山货、采野菜，说到知青点几个人轮流做饭，把苞米面能做出好几种花样；从住在漏风的土坯房，到后来大家齐心协力抹墙修炕……
那些曾经觉得苦哈哈的日子，此刻在温暖的灯光下，在家人关切的目光中，被回忆镀上了一层略显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光泽。
“……我们知青点几个人，处得跟亲兄弟似的，”顾安东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怀念，“周卫国性子稳，像老大哥；张晨明有点冒失，但干活肯下力气；王建军脑子活，总能想出点子改善伙食……还有村里的队长，对我们挺照顾，还有老张叔，教我打枪呢……”
他说得有些口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顾爷爷听得认真，不时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对那段他所不熟悉的、属于孙子的峥嵘岁月的探究和一丝赞许。顾奶奶和姑奶奶则更多的是心疼，听到孙子描述那些艰苦的条件，忍不住啧啧叹息。
“哎呦，我的乖孙，真是吃了苦了……”
“怪不得瘦了这么多……”
“哦，对了！”
顾奶奶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起身走到靠墙的五斗橱前，拉开一个抽屉，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报纸，“你看看这个，你爸之前寄回来的，还有你姑奶奶特意托人从黑省带回来的，凡是提到你们那知青点、提到你的，我们都留着呢！”
顾安东惊讶地看着奶奶将那一叠报纸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最上面一份，赫然就是报道他们知青点秋收后集体聚餐、还上了省报的那一张！报纸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起了毛边，显然被反复翻看过。
“奶奶，你们还留着这个……”顾安东心里一热，喉咙有些发紧。
“那当然！”顾奶奶语气里带着自豪，“我大孙子出息了，上了报纸，我们不得好好收着？”
顾爷爷也探过身，指着那份省报上模糊的黑白照片：“来，安东，给爷爷指指，哪个是周卫国？哪个是张晨明？还有你说的那个队长，在不在上面？”
顾安东立刻来了精神，用没受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指着照片上那些熟悉的身影，一个个介绍过去：“爷爷您看，这个，站最边上个子最高的，就是周卫国；他旁边咧嘴笑的那个，是张晨明；这个端着盆的王建军……这个，坐在桌子边上，戴着帽子抽烟袋的，就是赵支书……这张照片就是那次聚餐时候照的，我们弄了好几个菜，还有老乡送来的野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