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深秋，哥廷根郊外的林地被染上一片浓郁的金黄与赭石色。空气中弥漫着落叶腐烂的微甜气息和泥土的清新。赵小慧独自一人，循着一份由艾莎学派内部档案室提供的、标注着绝密印记的陈旧地图，穿过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最终停在了一片静谧的、略显荒芜的庄园边缘。
眼前是一座饱经风霜的十九世纪中期建筑，典型的北德风格，厚重的石基，半木结构的外墙，但岁月的侵蚀已十分明显。藤蔓枯黄的枝叶如同衰老的血管，紧紧缠绕着斑驳的墙面，一直攀爬到陡峭的屋顶。木质的大门虚掩着，油漆剥落殆尽，露出灰白的木纹，门轴处锈迹斑斑。这里，就是学派档案中记载的，黎曼·艾莎的监护人、哥廷根大学数学教授弗里德·莫斯特（Friedrich most）的故居。在黎曼去世、艾莎的母亲随后离世后，年幼的艾莎曾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关键的成长岁月。
作为学派倾力培养的数学史家，赵小慧此行的任务，是为她计划中的一本关于黎曼·艾莎早期思想形成的学术传记进行实地考察与史料补遗。这属于她常规的工作范畴——梳理学派历史，让那些辉煌成就背后的人性细节与思想脉络更加清晰。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着因为靠近“圣地”而微微加速的心跳，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呻吟着时光重量的大门。
门开处，扬起的细微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秋日阳光中狂乱地舞动，如同被惊扰的时光精灵。宅邸内部空旷而寂静，充满了年深日久的霉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大部分家具早已被搬空或朽坏，只留下一些残破的轮廓。地板踩上去发出危险的嘎吱声。阳光透过积满灰尘的彩色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模糊而斑斓的光影。
赵小慧放轻脚步，仿佛怕惊扰了此地的宁静。她戴着白手套，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粗糙的墙壁，目光缓缓扫过一个个空荡的房间。她的专业素养让她在脑中快速重构着这里曾经的生活图景：哪里可能是客厅，哪里是餐厅，哪里是卧室……但她的心，却不由自主地试图穿透时间的帷幕，去捕捉那个传奇女孩的身影——那个年仅十岁就失去父亲，却继承了绝世天赋的黎曼·艾莎，是否曾在这走廊里奔跑？是否曾在这窗边，一边看着星空，一边在脑中演算着超越时代的公式？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似乎都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数学天才少女的灵气与孤独。
她此行的重点，是位于二楼的教授书房。推开虚掩的房门，这里的景象比楼下稍好。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橡木书架，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尘，蜘蛛网纵横，但结构依然顽强地屹立着。书架上稀疏地残留着一些书籍，书脊上的字迹大多模糊难辨。赵小慧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是十九世纪中叶出版的初版欧几里得《几何原本》注释本，纸页已经发黄发脆。她轻轻翻开，心脏猛地一跳——在书页的空白处，有一些用铅笔写下的、略显稚嫩却异常清晰的批注，是关于平行公设的一个巧妙推论，笔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挑战权威的锐气。
“这是……莫斯特教授年轻时的笔记？还是……”一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脊背。她强压住激动，又抽出几本，有高斯的《算术研究》、狄利克雷的数论讲义……几乎每一本的空白处，都有类似的笔迹，有些是工整的演算，有些是随意的草图，甚至还有几处画着可爱的小猫素描——这无疑属于一个更年轻、更具生活气息的主人。
“是艾莎……是她童年和少女时代阅读过的书……”赵小慧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仿佛看到，那个瘦弱而早慧的女孩，如何在这个安静的书房里，踩着凳子，踮着脚尖，从这些厚重的典籍中汲取着智慧的乳汁，并与她那位作为监护人的数学教授进行着超越年龄的学术交流。这些批注，是活生生的历史，是天才萌芽期最真实的印记。作为数学史家，能亲手触摸到这一切，已是莫大的幸运与职业巅峰。
她的考察接近尾声，收获远超预期。她开始做最后的整理记录。就在她准备合上最后一本笔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最底层的角落。那里，紧贴着墙壁，似乎有一个颜色更深、与书架本身几乎融为一体的物体。她蹲下身，用手电筒照亮，发现那是一个材质考究、但蒙着极厚灰尘的小型檀木匣。匣子上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黄铜锁。
职业的敏感让她心跳再次加速。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用于处理古籍的精密工具包，用最小的镊子和润滑剂，极其小心地尝试转动锁芯。锁锈得太死了，几乎与匣体锈在一起。她不得不使用一点非常温和的除锈剂和极大的耐心，几乎花了半个小时，才听到“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锁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轻轻打开了木匣。里面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叠用丝线仔细捆扎好的手稿。纸张泛黄程度比书架上的书更为严重，边缘已经发脆卷曲。她解开丝线（它几乎一碰就断了），最上面一页的右上角，用清晰的墨水笔写着署名：“F. most”。这是莫斯特教授的手稿。
赵小慧快速浏览了一下内容，主要是莫斯特教授关于椭圆函数的一些研究笔记和授课提纲，虽然有其历史价值，但从数学上看，并未超出他已知的发表成果，也远未达到黎曼或艾莎的那种开创性高度。她稍稍有些释然，也有一丝理所当然的遗憾——重要的手稿，估计早已被学派收存了。这大概是莫斯特个人的一些未发表的、相对普通的遗稿。
她轻轻叹息一声，准备将这些手稿重新包好，带回学派档案室进行专业的修复和登记。就在她拿起那叠手稿，准备合上木匣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木匣内侧的衬底——那里似乎还垫着几张更薄的、颜色更暗的纸，似乎是作为缓冲垫在最下面的。出于史学家力求完备的习惯，她用手指极其轻柔地将那几张垫纸也取了出来。
就在她将这几张纸拿到窗前，借助更明亮的光线，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记录的信息时，她的目光凝固了。这几张纸并非空白，上面也有字迹，但笔迹与莫斯特教授工整、略显刻板的笔体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加流畅、奔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动与力量的笔迹，夹杂着大量快速绘制的几何草图和分析符号，书写有些潦草，仿佛思维的火花迸发时来不及修饰的记录。
而真正让赵小慧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呼吸骤然停止的，是她在其中一页的页边空白处，看到的一行用极细的铅笔写下、几乎被时光磨灭的、混合了罕见德语花体字与数学符号的旁注！
这行字太小，太模糊了。她立刻从工具包中取出高倍放大镜，屏住呼吸，凑到窗前，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光线透过古老的玻璃，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放大镜下，那些纤细的笔画逐渐清晰。那行字写的是：
“Verdichtung der primzahlen im Unendlichen – ein topologisches Str?mungsbild?”
（“素数在无穷远处的凝聚——一个拓扑流形图景？”）
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淡不可见的符号：一个简单的、勾勒出黎曼ζ函数临界带的草图，旁边标注着一个花体的字母“A”，以及一个日期：18..（后面的数字模糊了，似乎是78或79年？）
“A”……艾莎（Alsa）！
这个笔迹……这个充满洞察力的问题……这个日期（艾莎当时大约十二、三岁）……这个独特的、将数与形直接关联的思维方式……
赵小慧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手中的放大镜差点滑落。巨大的震撼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这……这绝不是莫斯特教授的笔迹！这是……这是黎曼·艾莎陛下童年时期的亲笔手迹！是她在少女时代，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独自思考数论与几何深层联系时，随手写下的灵感火花！
“素数在无穷远处的凝聚——一个拓扑流形图景？”
这个问题的深度和前瞻性，令人战栗！它在问：是否可以用一个无限的拓扑流形（或许就是后来她提出的“艾莎空间”的雏形）的几何结构，来描绘和理解素数在无穷尺度下的分布规律？这完全是她未来开创“解析拓扑动力学”核心思想的原始萌芽！
天啊！赵小慧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常规的、富有收获的史学考察，找到了艾莎阅读过的书籍和一些生活痕迹，这已经让她心满意足。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竟然发现了黎曼·艾莎未被学派档案收录的、极其早期的、可能连她本人都未必记得的原始手稿片段！
这不再是“数学史家”的幸运，这简直是……是“考古学家”发现了失落的文明遗迹！是“朝圣者”目睹了神迹的显现！
她猛地想起学派历史中那个着名的典故：上世纪二十年代，学派的第二代骑士卡尔·西格尔（carl Ludwig Siegel），正是在哥廷根一家旧书店的故纸堆中，意外地发现了黎曼本人关于ζ函数的一些未发表的演算手稿，其中包含了对零点分布的惊人直觉，为学派后续的发展提供了关键启示。那次发现，被学派内部称为“西格尔的奇迹”，奠定了西格尔在学派中仅次于希尔伯特的崇高地位。
而此刻，她赵小慧，在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一个看似普通的木匣垫纸下，发现了学派创始人黎曼·艾莎陛下思想起源的“圣物”！这……这难道就是她的“西格尔时刻”？！
巨大的幸福感、使命感、以及近乎惶恐的敬畏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小心翼翼地、用最轻柔的动作，将这几张无比珍贵的纸页抚平，放入特制的防水防酸档案袋中，紧紧贴在胸前。她环顾这间布满尘埃的老宅书房，感觉这里不再是一座废墟，而是一座闪耀着智慧初光的圣殿。
秋日的阳光依旧静静地透过彩窗，但赵小慧知道，她手中的这份发现，其意义可能远超她目前所有的学术成就。它不仅将改写人们对黎曼·艾莎早期思想形成的认知，更可能为解读她后期那些深奥手稿（如《统一之约》）提供一把失落的钥匙。她怀揣着这枚跨越百年时光的、滚烫的思想火种，走出老宅，步伐坚定而急促。她必须立刻返回哥廷根，向学派领袖汇报这一惊人的发现。零点的未尽之路上，一盏早已熄灭的孤灯，被她重新点燃，其光芒或许将照亮一段被尘封的、至关重要的思想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