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
血腥气被山风一吹,散入林间,反而愈发无处不在,钻进鼻腔,黏在喉头,令人窒息。
王起站在陋屋前,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没有点灯,黑暗中,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落在那个自称“画皮”的女子身上。
她依旧瘫软在地,肩头微微耸动,抽泣声低抑而破碎,像一只受了极度惊吓的小兽。
水绿色的衣裙被泥土和血污沾染,变得暗沉,反而更衬得她裸露的肌肤白得晃眼,白得脆弱。
任何男人看到这样一位绝色女子如此凄楚无助地倒在荒野黑夜之中,恐怕都会生出几分怜惜,几分保护欲。
但王起不是任何男人。
他是“刀屠”。
他见过太多美丽皮囊下包裹的毒计与背叛。
越是美丽,往往越是致命。
“起来。”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打断了她哀婉的哭泣。
女子似乎被这冷硬的声音刺到,浑身一颤,怯怯地抬起头。
泪痕未干,眼眶红肿,反倒添了几分凄艳。
“我…我腿软……站不起……”她声音发颤,带着哀求。
王起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视内核最真实的颜色。
女子在他的注视下,眼神下意识地闪烁了一下,
虽然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但王起看到了。
她咬了咬下唇,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用手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身形不稳,踉跄了一下,仿佛随时会再次跌倒。
王起没有伸手去扶。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四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他们是谁的人?”
“不…不知道……”
女子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抵御着夜寒和恐惧,“我从‘听雨楼’逃出来……他们就一直追杀我……从江南到江北,再到这山里……他们像是影子,甩不掉……”
听雨楼。
江湖上最负盛名的风雅之地,也是最大的销金窟。
楼主南宫羽,人称“笑面阎罗”,长袖善舞,交游遍天下,正邪两道皆卖他几分面子。
其麾下网罗奇人异士,实力深不可测。
一个听雨楼的女子,为何会被追杀?
又为何会带着那枚关乎他兄弟死因的绳结,精准地找到他已隐居七年的地方?
疑点太多,像一团乱麻。
但王起没有追问。
他知道,现在问,得到的也只会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他弯腰,从那名杀手首领的尸体怀中摸索着。
手指触到一块硬物,掏出来,是一面令牌。
玄铁打造,触手冰凉。
正面刻着一朵燃烧的火焰,背面却刻着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
火焰旗?云雾山?
王起的瞳孔微微收缩。
火焰旗是雄踞西域的邪道第一大帮,行事狠辣,无法无天。
云雾山则是武林泰斗,正道楷模,执中原武林之牛耳。
这两家的标记,竟会同时出现在一面追杀令上?
正邪两道,果然早已沆瀣一气。
他将令牌收入怀中。
动作自然,没有让那女子看见。
“他让你给我看这个绳结,”王起的目光重新落回女子脸上,语气平淡无波,“还说了什么?”
他问的是那个让她带绳结来的人。
女子眼中掠过一丝更深切的哀伤,还有恐惧。
“他……他说……‘七月十五,青煞窑,故人约见’……还说……若他死了,就让我务必找到您,告诉您这句话……他说只有您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他说完这些,就……就断气了……”
七月十五,鬼门开。
青煞窑,那是城外三十里一处废弃多年的烧砖窑厂,荒僻至极,冤魂传说盛行,白日都罕有人迹。
故人?是已故之人,还是昔日故人?
这是一个约见,更像是一个陷阱的邀请函。
王起沉默地看着她。夜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拂过他冷硬的唇角。
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一步就到了女子面前。
两人距离极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刚刚沾染上的、新鲜的血腥味。
女子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却像钉在了地上。
她仰头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冰冷、沉重,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
他没有碰她,手指却悬在她脸颊旁,仿佛在感受什么。
“很精致的面具。”王起忽然说。
女子的身体瞬间绷紧!瞳孔急剧收缩,虽然极力压制,但那一瞬间的惊骇没能完全掩饰住。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出一丝颤抖。
“易容术很高明,几乎天衣无缝。”
王起的语气依旧平淡,像在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可惜,眼泪流过的地方,皮肤纹理细微的变化,终究是不同的。”
他的手指虚划而过,“尤其是下颌与耳际连接处,再精湛的手艺,也难免会有一丝不自然的滞涩。
‘画皮’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死寂。
连风声似乎都停了。
女子脸上的哀婉、柔弱、惊恐,如同潮水般褪去。
尽管容貌未变,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已经完全改变。
不再脆弱,不再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被识破后的、诡异的玩味。
她忽然笑了。
嘴角轻轻勾起,那弧度极其微妙,使得整张绝美的脸瞬间焕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魅力,危险而诱人。
“不愧是‘刀屠’。”
她的声音也不再颤抖,清亮了些许,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我自以为这‘画皮’之术已臻化境,连南宫羽那老狐狸都未能看破,却没想到,在你面前,连一刻钟都撑不过。”
“你是谁?”王起再问,同一个问题,意味已然不同。
“你可以叫我‘画皮’,”她微笑道,“至于真名……或许等你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确认安全之后,我会考虑告诉你。”
她坦然承认,并且立刻提出了条件。
聪明,且懂得利用形势。
“我为什么要带你走?”王起问。
“因为你需要我。”
‘画皮’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你需要我带你去青煞窑。你需要我知道的、关于那个死人的事情。而且……”
她眼波流转,扫过地上的尸体,“杀了他的人,你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追杀,只会更猛烈。带上我,你才能知道他们是谁,想要什么。”
她很会说话,每一句都点在关键处。
王起确实需要线索。
兄弟的死,正邪的勾结,这突如其来的“画皮”和追杀,一切都指向某个巨大的阴谋。
而眼前这个女人,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之声骤起!来自三个不同的方向!
不是箭矢,而是三枚乌黑发亮的细针,无声无息,快如闪电,直取王起后脑、后心与膝弯!
角度刁钻,狠辣至极!
杀手并非只有四人!还有第五人,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着这必杀的一击!
时机抓得妙到毫巅,正是王起注意力被‘画皮’话语所吸引的瞬间!
‘画皮’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化为惊愕。
王起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
他仿佛背后生眼,握刀的手动了。
依旧是那柄普通的腰刀,出鞘时依旧没有光芒,只有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阴影掠过。
叮!叮!叮!
三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听闻的金铁交鸣!
那三枚淬毒的乌针,竟被刀尖精准无比地点中,在空中爆成六截,无力坠落。
刀势未尽。
阴影般的刀光顺势向后反撩,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没入身后的黑暗中。
“呃……”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痛哼从一棵老树后传来。
一个黑衣身影踉跄跌出,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咽喉,指缝间鲜血狂涌。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至死都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发现他,如何同时击落三枚透骨针,又如何在这电光火石间一刀割断他的喉咙。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柄要了他命的刀。
王起收刀,回鞘。
从破空声响起,到第五名杀手毙命倒地,整个过程不过一次呼吸的时间。
快得令人思维都跟不上。
‘画皮’怔怔地看着那具新添的尸体,又看向王起,红唇微张,这一次,那惊愕是真的。
她听说过“刀屠”的传说,知道他的刀很快。
但听说与亲眼所见,完全是两回事。
那已不是快,那是一种超越了速度概念的……必然。
出刀,则必中,中,则必死。
王起转过身,再次看向‘画皮’。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同意了她的条件。
他走进陋屋,片刻后走出,肩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陈旧的包袱。
那柄腰刀,随意地插在腰带上。
他没有再看那几具尸体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几块石头。
“走。”他说完,率先向山下走去。
‘画皮’愣了一下,立刻快步跟上。
她的步伐不再虚软,轻盈而稳定,显露出不俗的轻功根基。
她跟在王起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这个男人沉默如山岳的背影。
夜色中,他的轮廓仿佛与这孤山融为一体,冷硬,孤独,却蕴含着足以斩开一切迷雾的锋芒。
她的眼神复杂难明。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深不可测实力的敬畏,有一丝算计,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与……悸动?
她知道,游戏已经开始了。
而她,已将这柄沉寂七年的最锋利的刀,拖入了棋局。
只是,执棋者,究竟是谁?
她自已,又真的能掌控这柄刀的方向吗?
山路崎岖,黑暗漫无边际。
前方等待他们的,是青煞窑的约见,是更密集的追杀,是深不见底的江湖阴谋。
腥风血雨,已再度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