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的春日总是醒得早。天刚蒙蒙亮,窗外的鸟鸣就钻进了窗棂,混着檐角滴落的残雨,像支清浅的晨曲。徐凤年起身时,徐脂虎已经坐在梳妆台前,让丫鬟替她绾发,铜镜里映出她含笑的脸,唇上点着新得的“桃花醉”,气色比往日好了太多。
“今日可得少喝点。”徐凤年倚在门框上,看着她鬓边别上的白玉簪,那是当年母亲留给她的嫁妆。
徐脂虎对着镜子抿了抿唇,笑道:“就喝一小杯,尝尝鲜。玉如的桃花酒,一年就酿一坛,错过了可要等明年。”她转头看向徐凤年,“你也得陪我喝,不然我一个人喝着没意思。”
去往玉露坊的路上,阳光正好,清风拂过,带着桃花的甜香。温华走在最前面,手里把玩着那支方玉如送的海棠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端。
“我说徐凤年,”温华忽然回头,“你说这方小姐,会不会看上我?”
徐凤年挑眉:“你觉得呢?”
温华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我觉得悬。毕竟我这风流倜傥的样子,容易让人自惭形秽。”
徐脂虎被逗笑了,咳嗽了两声:“温公子就别取笑了,玉如眼界高着呢。”
说话间,玉露坊已经到了。方玉如穿着件水绿色的衣裙,正在门口的葡萄架下摆酒坛,看见他们,眼睛亮得像盛了阳光:“徐姐姐,徐公子,温公子,快进来!”
葡萄架下摆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坛酒,几个青瓷杯,还有碟碟精致的小菜:腌渍桃花、桂花藕、醉虾,都是江南特有的吃食。方玉如拿起酒坛,拍掉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混着葡萄藤的绿意,格外醉人。
“这是去年三月初三酿的,”她给每个人斟了杯酒,酒液呈淡淡的粉色,像融化的桃花,“用的是当天带露的桃花,加了冰糖和米酒,埋在桃树下一年,今日正好开封。”
徐脂虎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还是这个味道,清清爽爽的,像把春天喝进了嘴里。”
温华一口干了,咂咂嘴:“比烧刀子柔,却有股子劲儿,不错!”他拿起酒坛,又给自己满上,“方小姐,你这手艺,不去开酒馆可惜了。”
方玉如笑了,眼角弯成了月牙:“温公子喜欢就多喝点。我这铺子虽小,酒还是管够的。”
徐凤年端着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粉色酒液,忽然想起在北凉时,老卒们总爱喝的烈酒,辛辣,够劲,像北地的风。而这江南的酒,就像江南的人,温柔里藏着绵长,不知不觉就醉了心。
酒过三巡,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方玉如说起她夫君生前的事,说他是个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却总爱替街坊打抱不平,有次为了帮佃户讨公道,被地主家的恶奴打肿了脸,回来还笑着说“读书人,骨头不能软”。
“他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方玉如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说要去京城赶考,让我等他回来,说要让我做状元夫人,再也不用守着这小铺子。”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结果……他在路上染了风寒,没撑到京城。”
徐脂虎握住她的手,眼里泛起了泪光:“都过去了。你看,你把铺子守得多好,他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
方玉如笑了,笑得眼泪也掉了下来:“我也觉得他知道。有时候夜里做账,总觉得他就在旁边看着,还像以前那样,嫌我算错了数,拿笔敲我的头。”
温华没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平时的贫嘴都收了起来。徐凤年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觉得“守”这个字,分量比想象中重得多——有人守着家国,有人守着念想,有人守着一间小小的铺子,守着一句未完成的承诺。
午后,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方玉如取出一叠信笺,是她夫君当年写给她的家书,字迹清秀,满纸都是少年意气的憧憬。
“这封是他刚到苏州写的,”她指着其中一张,“说苏州的胭脂没有我的好,等他中了举,就回来陪我研制新方子。”
徐凤年看着信笺上的字,忽然想起自己从未给大姐写过信。这些年在北凉,忙着练剑,忙着军务,总觉得有些话不必说,却不知有些等待,是需要言语来温暖的。
“我去趟纸笔铺。”徐凤年站起身。
“去那做什么?”温华问。
“写封信。”徐凤年笑了笑。
宣州的纸笔铺藏在巷尾,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看见徐凤年要写信,推荐了最好的宣纸和徽墨:“公子是写给心上人?这‘玉版宣’最是吸墨,字迹能保存百年。”
徐凤年摇摇头:“写给我娘。”
他坐在铺子里的案前,研墨,铺纸,提笔。笔尖落在纸上,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想说北凉很好,想说大姐安好,想说自己长大了,能撑起一片天,可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
最后,他只写了三行字:
“娘,我很好。
大姐也很好。
勿念。”
字迹不算好,却很认真,像他此刻的心情。老先生帮他烘干墨迹,装进信封,笑着说:“家人之间,平安二字最是金贵。”
回到玉露坊时,徐脂虎和方玉如正在葡萄架下绣东西,绣的是朵桃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温华靠在柱子上,已经醉得打起了呼噜,嘴角还挂着笑,不知梦到了什么。
“写好了?”徐脂虎抬头问。
徐凤年点头,把信封好:“等回北凉,托人带给王府。”
方玉如放下绣绷,看着他手里的信:“有些话,说出来总是好的。我夫君走后,我把他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他还在。”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封未寄出的信,递给徐凤年,“这是我给他写的,没来得及寄,就当是……留个念想。”
信上只写了一句:“桃花开了,我在铺子等你。”
徐凤年看着那行字,忽然明白,有些等待,哪怕没有回应,也是有意义的。它像江南的雨,看似缠绵,却滋养着心底的念想,让那些不敢说、没能说的话,都有了寄托的地方。
夕阳西下时,他们起身告辞。方玉如送他们到门口,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锦盒:“徐姐姐,这是新做的桃花膏,睡前抹一点,能润喉。”她又递给徐凤年一个纸包,“这是桃花种子,带回北凉种种看,说不定能开出花来。”
徐凤年接过种子,纸包里还带着阳光的温度。他忽然觉得,江南的春天,已经被他揣在了怀里。
回府的路上,徐脂虎靠在马车里,已经有些困了,嘴里却还念叨着:“明年……明年桃花开,我们再来……”
徐凤年轻轻“嗯”了一声,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宣州的灯又亮了起来,温柔地映着青石板路,像铺了一地的碎星。他知道,江南的故事还没结束,那些藏在桃花里、酒里、信里的念想,会像种子一样,在心里慢慢发芽,开出属于自己的春天。
而他,也该继续赶路了。武帝城的海在等着他,北凉的雪在等着他,那些需要他守护的人,也在等着他。但他会记得,在江南的雨里,曾有过这样一段温润的时光,像桃花酒的甜,像未寄书的暖,在往后的岁月里,慢慢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