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殡仪馆的地下冷藏室，是连时间都会冻结的地方。惨白的节能灯管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延伸，发出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照亮下方一排排如同巨大金属抽屉般的不锈钢冷藏柜。寒气肉眼可见地从柜门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在地面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里只有制冷机组运行的沉闷声响，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绝对零度的死寂。
老马紧了紧身上厚重的棉大衣，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一团白雾。他在这里当了十五年的冷藏管理员，脸上每一道被冻出来的褶皱都透着麻木。跟在他身后的是新来的助手小林，小伙子穿着馆里发的统一制服，冻得嘴唇发紫，不停地搓着手。
“马……马师傅，这里……一直这么冷吗？”小林的声音在空旷的冷藏室里带着回音，显得格外微弱。
“这才哪到哪。”老马头也不回，声音被口罩滤得有些沉闷，“夏天外头四十度，这里也得零下十八度，一度不能差。差一度，就是对逝者不敬，也容易……出问题。”他走到一排冷藏柜前，开始例行检查柜门上的电子温度显示屏。
小林学着他的样子，检查另一排。手指隔着厚手套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柜门，依然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他抬头看了看那些密密麻麻、标注着编号的柜门，想象着里面沉睡的一个个曾经的生命，心里有些发毛。
“仔细点，”老马隔着几排柜子提醒，“每个柜门的密封条都要检查，看看有没有破损老化。还有温度显示，核对一下和控制室总台的数据差不能超过正负零点五度。”
“明白了，马师傅。”小林应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检查工作进行到一半，靠近冷藏室最里侧的一排柜子时，小林突然停下了动作，侧耳倾听。
“怎么了？”老马注意到他的异常。
“马师傅……您听……”小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老马皱了皱眉，也凝神细听。除了制冷机的运行声，似乎……确实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夹杂其中。
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很轻，很慢，断断续续。
嘶……啦……嘶……啦……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是小林面前那排冷藏柜中的某一个。
“哪个柜子？”老马走了过来，脸色严肃。
小林指了指中间偏下的一个柜门，编号是b-44。
老马蹲下身，把耳朵贴近b-44的柜门。那“嘶啦……嘶啦……”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就像……就像是指甲，在粗糙的冰面上，或者……在冻结的硬物上，极其缓慢地刮擦。
老马的脸色微微变了。他站起身，看了看柜门上的电子标签。屏幕上显示着遗体信息：“姓名：未知（编号73），性别：男，年龄：约35-40，接收日期：2023年10月26日，死亡原因：不详（河道发现）”。
是一具身份不明的流浪汉遗体，送来有几天了。
“可能是……热胀冷缩？或者冰碴子摩擦？”小林试图给出一个科学的解释，但连他自己都不太信服。那声音太有规律了，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执拗感。
老马没说话，他走到墙边的控制面板，调出了b-44柜体的实时温度数据和历史记录。数据显示，温度一直稳定在零下18.1度到零下17.9度之间波动，完全正常。
“温度没问题。”老马盯着数据，眉头紧锁，“但这声音……”
就在这时，那“嘶啦……嘶啦……”的刮擦声，突然停了。
冷藏室里恢复了只有制冷机轰鸣的绝对寂静。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
“可能……真是听错了。”小林松了口气，自我安慰道。
老马却没有放松警惕，他再次走到b-44柜门前，仔细检查密封条和柜门锁扣，一切完好无损。
“今天先到这里。”老马直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剩下的明天再检查。出去吧。”
小林如蒙大赦，赶紧跟着老马离开了冷藏室。厚重的保温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极寒和那诡异的寂静。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第二天，小林独自进行日常巡检时，再次经过了b区。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
没有声音。b-44柜门安静地闭合着，和其他成百上千个柜门没有任何区别。
他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昨天肯定是太紧张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b-44柜门下方的缝隙里，好像有一点……非常非常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水渍？
冷藏室里温度极低，地面都有白霜，怎么会有液态水？
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冰凉，无色无味。确实是水。
而且，这水渍……似乎是从柜门里面渗出来的？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小林的脊梁骨，比冷藏室的低温更刺骨。他连滚带爬地找到老马，语无伦次地说了自己的发现。
老马跟着他回到b-44前，看着那一点点几乎要再次冻结的水渍，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不可能……”老马喃喃自语，“零下十八度……里面的一切都该是冻结实的……怎么可能化水……”
他猛地转身，走向控制室。“调b-44的监控！快！”
冷藏室内部为了确保安全，安装有多个广角摄像头。他们调出了过去二十四小时b-44附近的监控录像。
画面是静止的，只有节能灯惨白的光线和一成不变的柜门。快进，再快进……大部分时间都毫无异常。
直到今天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
监控画面开始出现极其轻微的、周期性的抖动。像是……某种低频振动引起的。
紧接着，在凌晨三点四十七分，b-44的柜门缝隙处，开始有极其细微的白色寒气，比平时更加浓郁地渗出，并且在柜门下方，渐渐汇聚成了那一小滩……水渍。
而放大监控画面的声音记录（虽然收录的主要是环境噪音），在那个时间段，可以清晰地听到，那“嘶啦……嘶啦……”的刮擦声，变得比昨天更加清晰，更加急促！甚至……中间还夹杂着一种极其模糊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小林看着监控画面，听着那经过降噪处理依然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腿肚子直打颤。
老马死死盯着屏幕，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他猛地关掉监控，转身就往冷藏室走。
“马师傅！您要去干嘛？”小林急忙跟上。
“开门！”老马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必须看看里面到底怎么回事！”
“不行啊！规定不能随意打开……”小林试图劝阻。
“规定是给正常情况定的！”老马低吼道，眼睛里有血丝，“这情况正常吗？！温度正常，里面却在化水？还有这鬼声音？！再不搞清楚，可能要出大事！”
他走到b-44前，拿出专用钥匙，手却有些颤抖。冷藏柜一旦从外面锁定，内部是无法打开的，这是为了防止意外。而现在，他要亲手打开这个发出诡异声响的柜子。
“你，站远点。”老马对小林说，然后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老马握住冰冷的把手，用力向外拉动。
沉重的柜床带着滑轮的摩擦声，缓缓滑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覆盖在遗体上的白色裹尸布。布料的表面，竟然凝结了一层比其它柜子更厚的白霜，而且在裹尸布包裹的头部和手部位置，白霜有局部融化的痕迹，留下深色的水渍！
老马颤抖着手，轻轻掀开了头部的裹尸布。
下面露出的，是一张中年男性的脸，因为冷冻而呈现出青灰色，皮肤紧绷。五官普通，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
小林倒吸一口冷气，指着遗体的脖颈处。
在那里，皮肤下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暗蓝色的脉络，如同冰裂纹理般微微凸起，并且……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蠕动？！
与此同时，那“嘶啦……嘶啦……”的刮擦声，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陡然变得清晰响亮！来源……正是遗体的双手位置！
老马猛地掀开盖住手臂的裹尸布。
只见遗体那双僵硬青灰的手，手指微微蜷曲，指尖……正对着身下冰冷的金属柜床！而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正是指尖与冻结着薄冰的金属表面摩擦发出的！
可遗体是僵硬的！怎么可能自己动？！
“冰……冰活尸……”老马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连连后退，“是‘冰活尸’！低温非但没有镇住它，反而……反而成了它的养料！它在吸收冷气，转化成活性能量！”
“什么冰活尸？！”小林吓得魂飞魄散。
“是……是那些死前经历了极端痛苦、怨气极重，又恰好死在极寒之地的……东西！”老马语无伦次地解释，“它们的怨念被低温封住，没有消散，反而和寒气结合，成了一种……一种邪门的‘活’尸！必须……必须立刻处理掉！”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冲向工具间，翻找出一把沉重的、专门用来处理意外情况的消防斧。
“马师傅！你要干什么？！”小林惊叫。
“毁了它！趁它还没完全‘醒’过来！”老马双眼赤红，举起消防斧，就要朝着柜床上的遗体砍去！
就在斧头即将落下的瞬间——
遗体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旋转的、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幽蓝漩涡！
“嗬——”
一声悠长而冰冷的、仿佛来自冰川深处的吸气声，从它微张的口中发出。
它僵硬的身体，发出“咔吧咔吧”的、冰块碎裂般的声响，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地……试图坐起来！
覆盖在它身上的白霜迅速融化，变成冰冷的水滴滑落。脖颈下那些暗蓝色的脉络疯狂蠕动，发出幽幽的蓝光！
冷藏室内的温度，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下降！控制面板上的数字疯狂跳动，瞬间突破了零下二十五度，并且还在持续降低！墙壁和柜门上以惊人的速度凝结起厚厚的冰层！
“不好！它在抽取整个冷藏系统的冷气！”老马惊恐地看着控制面板上狂掉的数字和闪烁的警报灯。
消防斧“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老马看着那具正在缓慢复苏的、散发着滔天寒气和怨念的“冰活尸”，脸上充满了绝望。物理攻击，恐怕对它无效！
小林已经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牙齿咯咯作响，思维都快要凝固。他看着那具逐渐坐起的尸体，看着它那双幽蓝的、毫无生气的眼睛，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地清晰。
逃！必须逃！
他挣扎着向门口爬去，却发现厚重的保温门因为急速降温导致金属构件收缩变形，竟然卡死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对讲机！他掏出对讲机，嘶声力竭地呼救，但里面只有刺耳的电流噪音——强烈的磁场干扰或者低温影响了信号！
他们被困住了！和这个正在苏醒的怪物一起！
“冷……好冷啊……”
一个扭曲、空洞，仿佛无数冰晶摩擦发出的声音，直接在两人的脑海中响起！是那具“冰活尸”！它在说话！
“为什么……抛下我……”
“冰河……好黑……好孤独……”
“留下来……陪我……”
伴随着这怨毒的精神低语，冷藏室内所有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柜门被里面东西撞击，发出“哐哐”的巨响！更多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白色的浪潮，要将他们彻底吞噬！
老马蜷缩在角落，身体表面已经开始结霜，眼神涣散，似乎快要被冻僵失去意识。
小林也到了极限，四肢麻木，意识模糊。他看着那具已经完全坐起、周身环绕着幽蓝寒气、如同冰霜恶魔般的尸体，看着它缓缓抬起那只覆盖着冰碴、指向自己的手……
不！不能死在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了掉落在老马脚边的那把消防斧上。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冷！极致的低温！也许……也许可以用相反的东西对抗！
他记得工具间里，有紧急情况下用来解冻管道的高温喷枪和备用氧气瓶！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林连滚带爬地冲进旁边的工具间，找到了那套设备。他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将喷枪连接上氧气瓶，拧开阀门！
“呼——！”
一道炽热的、蓝色的火焰从枪口喷涌而出！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那“冰活尸”似乎对高温极其敏感，发出一声尖锐的、充满痛苦的嘶鸣，周身的幽蓝光芒剧烈闪烁！
“有用！”小林精神一振，举着喷枪，将火焰对准那具“冰活尸”！
高温火焰与极致寒气猛烈对撞，发出“嗤嗤”的巨响，产生大量白色的水蒸气！冰活尸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咆哮，身上的冰层迅速融化，露出下面青黑色、如同冻肉般的本体！
但它并没有被轻易消灭，反而被激怒了！它张开嘴，一股凝练到极致的、如同白色箭矢般的寒气，猛地射向小林！
小林躲闪不及，左臂被寒气擦中，瞬间失去了知觉，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冰壳！手中的喷枪也差点脱手！
“它的核心……在心脏位置！”老马用微弱的声音喊道，他挣扎着抬起头，“用火……烧它的心！”
小林咬紧牙关，忍住左臂传来的刺骨麻木和剧痛（低温冻伤带来的灼热感），单手举起喷枪，将火焰调整到最集中、温度最高的状态，对准冰活尸的胸膛，狠狠地喷了过去！
“嗷——！！！”
冰活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惨嚎！它的胸膛在高温火焰的持续灼烧下，迅速消融、塌陷！那些暗蓝色的脉络如同被烧断的电线般剧烈抽搐，然后迅速枯萎、变黑！
它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拍灭火焰，但那是数千度的高温火焰，它的挣扎只是徒劳。
最终，在一声充满了无尽怨恨和不甘的、长长的哀鸣之后，冰活尸的动作彻底停滞了。它那幽蓝的眼睛失去了光芒，身体如同融化的冰雕般，迅速软化、坍塌，变成一滩混合着黑色污渍和半融化组织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液体，流淌在冰冷的柜床上。
周身的寒气瞬间消散。
冷藏室内疯狂下降的温度停止了，然后开始缓慢回升。
闪烁的灯光稳定下来。
柜门的撞击声也消失了。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水蒸气、焦糊味和恶臭，以及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污渍，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小林脱力地瘫倒在地，高温喷枪从手中滑落。他的左臂依旧覆盖着冰壳，毫无知觉。
老马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那条被冻僵的手臂，脸上充满了愧疚和后怕。
“结……结束了？”小林虚弱地问。
老马看着柜床上那滩正在缓慢冻结的污物，沉重地点了点头。“暂时……结束了。”
他搀扶起小林，两人艰难地移动到冷藏室门口。这一次，门很容易就打开了。
外面温暖的空气涌进来，让他们几乎要流泪。
他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冰雪地狱般的冷藏室，看了一眼那个已经空了的、编号b-44的柜门。
有些冰冷，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无法恢复绝对的死寂。
而那具“冰活尸”所带来的恐惧，将如同附骨之疽，永远烙印在他们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