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赤霄之围,康靖暗面
黑风峪的黎明,是被号角声撕裂的。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在山谷间回荡,惊起林间宿鸟,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空。金军的营地里,铁甲碰撞声、马蹄声、传令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喧嚣。
杨康站在中军大帐外的土坡上,身披轻甲,腰佩长剑。晨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
三天前,他力劝完颜宗翰暂缓屠村,改为围困分化。这三日,他亲自督军,严格封锁四村进出要道,派细作入村散播谣言,又让懂汉话的士兵在村外喊话招降。
成效……有一些。
四个村子陆续有几十人偷偷逃出,带来些零碎情报。赤霄军确实收缩在黑风峪内,但并未如谣言所说要南逃,而是在加固工事,储备粮草,摆出死守的架势。
昨夜子时,完颜宗翰的最后通牒到了:“若今日午时前,赤霄军仍不投降,或四村仍有包庇之举,则按王爷原令,四村同剿。”
现在,距离午时,还有三个时辰。
“杨参军,”完颜宗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望着远处的黑风峪谷口,“你觉得,张世杰会降吗?”
杨康沉默片刻,摇头:“不会。”
“为何?”
“因为他是张世杰。”杨康低声道,“一个宁愿反出朝廷、也不愿同流合污的人;一个能在河北拉起一支真正护民义军的人。这种人……宁死不降。”
完颜宗翰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很敬重他?”
杨康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山谷方向。
这三天,他翻阅了所有关于赤霄军和张世杰的情报。此人出身真定府厢军,因上司克扣军饷、欺压百姓,屡谏不听,最终一怒之下杀了上司,率三百亲兵反出军营。一年多来,他转战河北,不扰民,不劫掠,专袭金军粮道和小股部队,救助流民,分发缴获的粮食。
在那些情报的字里行间,杨康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如果当初在终南山,他选择的是另一条路。
“报——!”
一名斥候飞马而来,滚鞍下跪:“将军!东村有异动!半个时辰前,约三十余青壮手持农具,趁夜潜出,往黑风峪方向去了!看样子……是要去投赤霄军!”
完颜宗翰脸色一沉:“哪个村?”
“张、张家庄……”
杨康心中一紧。张家庄,正是他负责封锁的村子。他再三严令不得放人出入,可还是……
“杨参军,”完颜宗翰的声音冷了下来,“这就是你‘攻心为上’的结果?”
杨康咬牙:“将军,末将愿领一支轻骑,拦截这些人!”
“不必了。”完颜宗翰挥手,“耶律先锋已率五百铁骑出发。午时之前,若赤霄军不降,便按原计划——四村同剿,总攻黑风峪。”
他转身走向大帐,留下一句话:“杨参军,你虽献策有功,但妇人之仁,恐误大事。好好看着,战争……该是什么样子。”
杨康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知道,自己拖延的三天,到头了。
辰时三刻,战鼓擂响。
金军大营中,三千精锐列阵而出。最前方是五百重甲铁骑,人马皆披铁甲,只露双眼,如移动的钢铁城墙;其后是一千轻骑,弯刀出鞘,寒光凛凛;再后是一千五百步卒,长矛如林,盾牌如山。
完颜宗翰骑在马上,缓缓抽出战刀,刀锋直指黑风峪谷口。
“全军——进攻!”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铁骑开始冲锋,马蹄踏地,如雷轰鸣,整个山谷都在颤抖。
杨康被安排在中军观战。他骑在马上,看着金军如潮水般涌向谷口,看着赤霄军用滚木礌石、弓箭还击,看着不断有人从山崖上跌落,看着鲜血染红谷口的土地。
这不是沙盘推演。
这是真实的、残酷的、生命在瞬间消逝的战争。
谷口的战斗陷入胶着。赤霄军占据地利,死守隘口。金军虽然兵力占优,但地形狭窄,施展不开,伤亡不小。
“将军!”一名偏将策马而来,“赤霄军抵抗顽强,正面强攻伤亡太大!是否……”
完颜宗翰冷笑:“传令耶律先锋,按计划行动。”
“是!”
杨康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看向完颜宗翰:“将军,什么计划?”
完颜宗翰没有看他,只淡淡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约莫一刻钟后,黑风峪两侧的山脊上,忽然亮起了火光。
不是一处,是十几处!
浓烟滚滚升起,借着风势,向山谷中灌去。
“火攻……”杨康喃喃道。
“不止。”完颜宗翰指着山脊,“看到那些绳索了吗?”
杨康凝目望去。只见山脊上,金军士兵正用绞盘放下数条粗大绳索,绳索末端绑着巨大的木桶。
“那是……”杨康瞳孔骤缩。
“火油。”完颜宗翰语气平静,“张世杰不是想守吗?那就在他老巢里,放一把火。”
话音刚落,木桶已被点燃,顺着绳索滑向谷中!
“不——!”杨康下意识地要策马前冲,却被身旁亲兵死死按住。
“杨参军!军令如山,不可妄动!”
火桶落入谷中,爆开巨大的火球。谷中多是木屋、帐篷,瞬间被点燃。惨叫声、呼喊声、马嘶声,混杂着燃烧的噼啪声,从谷中传来。
浓烟蔽日,火光冲天。
杨康死死抓住马缰,指甲嵌进掌心,鲜血渗出。
他看见了。
看见了谷中那些奔跑的人影,看见了被火舌吞噬的营帐,看见了从山崖上跳下的人……
还有那些……妇孺。
情报上说过,赤霄军中有不少将士家眷随军。张世杰不扰民,但对部下极厚,允许携带家小。
那些火中挣扎的身影里,有孩子,有女人。
“将军……”杨康的声音嘶哑,“谷中……有平民……”
完颜宗翰终于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从他们跟着赤霄军那天起,就不是平民了,是反贼家属。杨参军,战争就是这样——要么赢,要么死。没有中间路。”
就在这时,谷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赤霄军的防线,出现了一个缺口!
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护着几十个妇孺老弱,从谷中冲出,试图突围!
为首那人,手持长枪,身先士卒,连挑数名金兵——正是张世杰!
“好胆!”完颜宗翰眼中闪过厉色,“传令!围住他们!一个不许放走!”
“将军!”杨康急道,“擒贼先擒王!若拿下张世杰,余众必降!不必赶尽杀绝啊!”
完颜宗翰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好。传令,活捉张世杰!”
然而战场已经杀红了眼。命令传达需要时间,而张世杰那支突围队伍,已被金军重重包围。
杨康看着张世杰在乱军中左冲右突,长枪如龙,身边亲兵一个个倒下,护着的妇孺不断被箭射中、被刀砍倒……
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将军!”杨康指着战场侧翼一处,“那里地形复杂,张世杰可能从那边突围!末将愿领一队轻骑,绕后拦截!”
完颜宗翰看向他所指方向——那里确实有一条隐蔽的小道,但离主战场很远,张世杰不太可能往那边跑。
但他看着杨康急切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
“好。”完颜宗翰缓缓道,“给你一百轻骑,去吧。”
“谢将军!”杨康一抱拳,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他带着一百轻骑,绕向战场侧翼。但走到一半,他忽然勒马,对副将道:“你们在此埋伏,我去前面探路。”
“参军!不可孤身涉险!”
“执行命令!”杨康喝道,一夹马腹,独自冲进山林。
他不是去探路。
他是要去……救人。
刚才在高处,他看见张世杰突围队伍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是那天夜里,他从金兵手下救出的两个赤霄军哨探,王铁柱和李石头。
还有……一个憨厚的、奋力挥舞着长剑的身影。
虽然距离很远,虽然烟尘弥漫,但他认得那个身形。
郭靖。
靖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杨康的心乱了。他疯狂地策马冲过山林,绕过战场,从侧后方接近那片包围圈。
近了。
更近了。
他看见郭靖浑身是血,却仍挡在几个妇孺身前,长剑挥舞,竟接连逼退三名金兵。但更多的金兵围了上来。
张世杰已身中数箭,仍在死战。王铁柱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李石头断了一条手臂,仍在用另一只手挥刀。
那些妇孺……已经没剩几个了。
“杀——!一个不留!”金军将领的吼声传来。
杨康眼睛红了。
他忽然拔出长剑,从侧面冲入战团!
“什么人?!”
“是杨参军!”
“参军小心!”
杨康不答,剑光如电,连刺数人——但仔细看,他的剑锋都避开了要害,只伤不杀。他冲开一条路,冲到郭靖身边。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郭靖眼中是震惊,是不解,是……一丝希望?
杨康眼中是挣扎,是痛苦,是万语千言说不出口的复杂。
“走!”杨康用剑指向侧方那条小路,“那边!快!”
郭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扶起一个受伤的妇人,对张世杰喊道:“张首领!这边!”
张世杰转头,看见杨康,眼中闪过惊疑,但看到那条生路,当机立断:“弟兄们!护着乡亲,往那边撤!”
剩余的几十人拼死向小路冲去。
金军要追,杨康却横剑挡在路口,厉声道:“那边有埋伏!我的一百轻骑已设下陷阱!放他们进去,关门打狗!”
追击的金军将领一愣,看向杨康所指方向——确实有马蹄声、呼喝声传来(那是杨康安排的一百轻骑正在“埋伏”)。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郭靖、张世杰等人已冲进小路,消失在密林中。
杨康松了口气,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知道,当他看见郭靖浑身是血却还在保护那些妇孺时,当他看见张世杰宁死不降的眼神时,当他看见那些无辜的妇孺死在箭下时……
他心中某个地方,崩塌了。
“杨参军,”那金军将领策马过来,狐疑地看着他,“你为何放他们……”
“放?”杨康冷笑,“我是要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你们在此守住,我去追!”
说罢,他调转马头,冲进小路。
小路崎岖,马行艰难。追了约莫二里,他看见前方树林中,郭靖等人正在艰难前行。
张世杰身中数箭,已无法骑马,被两人搀扶着。郭靖背着一个昏迷的孩子,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
杨康勒住马。
树林中,双方隔着十几丈对视。
“康弟……”郭靖开口,声音沙哑。
“别叫我康弟。”杨康打断他,语气冰冷,“我现在是金国参军,你们是反贼。”
张世杰喘息着,盯着杨康:“你……为何救我们?”
“救?”杨康冷笑,“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死得太痛快。张世杰,你是个英雄,但英雄……在这个时代,注定没有好下场。”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扔给郭靖:“金疮药。止血的。”
郭靖接住瓷瓶,眼中情绪复杂。
“沿着这条路往东走,翻过两座山,有一条隐蔽的峡谷,可以绕出包围圈。”杨康指着前方,“我只能给你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大军就会追来。”
说完,他调转马头,作势要走。
“康弟!”郭靖忽然喊道,“跟我回去!师父他……一直在等你!”
杨康的背影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告诉他……”杨康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告诉他,他教的道理,康儿都记得。只是……这世道,容不下那样的道理。”
他策马离去,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
郭靖握着那瓶还带着体温的金疮药,呆呆地站在原地。
“郭兄弟,”张世杰虚弱地说,“那人……是你师弟?”
郭靖点点头,又摇摇头:“曾经是。”
张世杰苦笑:“他放我们走,回去……如何交代?”
郭靖不知道。他只知道,康弟刚才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痛苦,挣扎,还有……一丝未灭的光。
“走吧。”郭靖背好孩子,“他说只有半个时辰。”
一行人搀扶着,艰难地向东走去。
而杨康回到大路上时,那一百轻骑正等在那里。
“参军!可抓到反贼?”
“他们往西边跑了。”杨康面不改色,“我追了一段,地形复杂,让他们溜了。你们立刻向西追!我回去禀报将军!”
“是!”
看着轻骑向西追去,杨康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低头,看见马鞍上沾了一片血迹——不知是谁的,也许是郭靖的,也许是某个无辜妇孺的。
怀中,那枚旧铜钱忽然烫得惊人。
他伸手入怀,摸到铜钱,也摸到一片粗糙的布片——那是刚才混乱中,不知何时挂在他甲胄上的,看布料,像是郭靖身上那件棉袄的碎片。
布片上,沾着血,也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靖”字——那是郭靖娘亲李萍的手艺。
杨康握着布片,闭上眼睛。
耳边仿佛响起很多年前,在终南山紫霄坪上,师父说的话:
“康儿,靖儿,你们记住——师兄弟一场,是缘分。这缘分,比血还浓,比山还重。将来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变成什么样,都不要忘了,你们是兄弟。”
兄弟……
杨康睁开眼,将布片小心收起,策马向大营方向奔去。
他知道,回去之后,要面对完颜宗翰的质询,要面对司马玄的审视,要面对完颜洪烈的失望。
他也知道,今天他做的事,一旦败露,万劫不复。
但他不后悔。
至少,靖师兄还活着。
至少,那些妇孺,还有几个活了下来。
至少……他心中那个快要熄灭的东西,又微微亮了一下。
这就够了。
战场的硝烟还在弥漫,黑风峪的大火还在燃烧。
但在这片血色与火光中,有一缕微光,穿过了重重迷雾。
虽然微弱,虽然随时可能熄灭。
但它还在。
杨康抬头,望向终南山的方向。
师父,您说的对。
有些东西,是无论走得多远,都不会忘记的。
比如兄弟。
比如……初心。
哪怕它已蒙尘,哪怕它已破碎。
它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