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一块饱吸墨汁的天鹅绒，沉重地覆盖着大地。黄河在夜色的掩护下，如同一条沉睡的黑龙，发出低沉而连绵的咆哮，水气弥漫，寒气刺骨。
在距离龙门渡上游约六十里的一处隐秘河湾，玄虎军全军，如同从黑暗中凝聚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预先选定的渡河点。没有火光，没有人声，只有甲叶偶尔摩擦的细碎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对岸，一片浓重的黑暗，只有涛声入耳。
过山风如同水鬼般从冰冷的河水中爬上岸，浑身湿透，牙关都有些打颤，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快步走到李晏和墨尘面前，压低声音禀报：“寨主，军师，渡口探查完毕！此处河道因山势回转，水流相对平缓，对岸有浅滩，易于登陆。上下游十里内，无隋军哨所。对岸十里，有一处废弃的烽燧，可作临时立足点。已派兄弟泅渡过去，清理了痕迹，并留下了接应标记。”
李晏点点头，目光投向汹涌的河面：“渡河工具准备如何？”
“回寨主，按您的吩咐，未伐木造船，以免烟火动静。冯司制遣人急送的三百具羊皮浮囊和五十架小型木筏已全数运抵。浮囊可载两人及随身军械，木筏可载十人及辎重。水性好的弟兄已反复演练，渡河当无大碍。只是……”过山风略一犹豫，“铁浮屠的重甲和马铠，过于沉重，寻常木筏恐难以承载，需特制加固。”
“无妨。”李晏早已虑及此点，“铁浮屠重骑，分批次渡河，人与马分渡。重甲、马铠拆卸，由木筏分批运送。渡河后，于对岸烽燧处集结，披挂整备。此过程需时，务必在天亮前完成大部渡河，最迟明日午时，全军必须完成渡河集结。”
“明白！”过山风领命，转身去安排。
命令迅速而无声地传达下去。玄虎军士卒们三人一组，协力将蒙着牛皮的羊皮浮囊吹鼓，检查皮索；辅兵们则将拆卸下来的神机弩、元戎弩部件，以及粮秣、箭矢等辎重，小心翼翼地搬上特制的、捆绑牢固的小型木筏。整个过程井然有序，除了水声和轻微的器物碰撞声，再无其他杂音。
第一批渡河的，是过山风亲自率领的哨探营精锐和秦英麾下一队最善泅渡的弩手。他们背负短刃、轻弩，口衔利刃，借助浮囊，如同黑色大鱼般滑入冰冷的黄河水中，奋力向对岸游去。很快，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的河面与涛声之中。
紧接着，是黑熊的锐士营和雷豹的前锋营主力。士卒们两人一组，依托浮囊，互相扶持，推着承载兵甲的简易木排，开始横渡。黄河之水，湍急冰冷，暗流潜藏，即便是水性精熟的老兵，也需万分小心。不时有人被浪头打翻，又很快被同伴拽起，咬着牙继续向前。河面上，只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起伏，与涛声融为一体。
李晏与墨尘站在岸边一块巨石上，沉默地注视着这沉默的渡河。墨尘裹紧了披风，低声道：“黄河天险，夜渡凶危。幸得冯司制巧思，制此浮囊木筏，无声无息。若被对岸侦知，半渡而击，危矣。”
“风险与机遇并存。”李晏目光沉静，“李世民在龙门大张旗鼓，吸引潼关注意。此处偏僻，守军懈怠，正是机会。过山风已清理对岸，只要行动迅捷，隐蔽，当可无恙。”他顿了顿，“渡河之后，方是真正的考验。冯翊郡的张世贵所部，非郡兵可比。”
墨尘颔首：“禁军精锐，装备精良，且有城池可依。我军渡河后，人困马乏，无险可守，首战必须速胜，且要胜得漂亮，方能站稳脚跟，获取补给。”
时间在冰冷的河水和紧张的气氛中一点点流逝。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
“寨主，锐士营、前锋营大部已过河！”黑熊浑身湿透，前来禀报，声音带着水汽的寒意，“弩弓营正在渡河，铁浮屠的重械已开始装筏。”
“加快速度！务必在天色大亮前，将重甲马铠运过去！”李晏沉声道。天亮后，如此大规模的渡河行动，很难完全瞒过可能出现的巡河哨骑。
“是！”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照亮浑浊的黄河水面时，玄虎军主力已成功渡过大半。对岸的烽燧下，人影憧憧，已初步建立起简易的滩头阵地。最后一批装载着铁浮屠重甲和马铠的木筏，在辅兵们的奋力划动下，缓缓驶向对岸。
当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玄虎军全军已成功踏上黄河西岸的土地。人人湿透，疲惫不堪，但纪律严明，迅速在废弃烽燧附近集结，隐蔽休整。
然而，就在辅兵们匆忙拖曳重甲上岸、试图掩盖众多登陆痕迹时，下游约一里外的河岸高坡上，几丛枯黄的灌木后，突然惊起数只寒鸦，扑棱棱飞向远处。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被始终保持着最高警戒的过山风捕捉到。他脸色一变，低喝：“有眼！上游一里，坡后！”
几乎同时，负责外围警戒的哨探也发出了急促的鸟鸣示警——他们发现高坡后有人影闪动，正在快速退去！
被发现了！
虽然不知道是恰巧经过的樵夫、渔民，还是隋军固定的岸防巡哨，但对方显然已经察觉了这片河滩的异常——大量湿漉漉的脚印、被拖拽的痕迹、聚集的人群……
“追！决不能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过山风不待李晏下令，已如猎豹般窜出，亲自带着一队最精悍的哨探，朝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猛扑过去。他们必须在这几个“眼睛”与最近的隋军据点取得联系之前，将其截杀。
李晏面沉如水。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渡河成功，但行踪可能暴露。他立刻下令：“黑熊、雷豹，带你的人，以烽燧为中心，立刻构筑环形防线，准备迎敌！秦英，弩弓营占据制高点，封锁通往此处的道路！全军进入临战状态，处理所有渡河痕迹！”
疲惫的士卒们瞬间绷紧了神经，迅速行动。他们顾不上烘烤湿衣，抓起武器，利用土坡、沟壑、烽燧残垣，建立起简易防御。河滩上的痕迹被匆忙掩盖，但规模太大，时间太短，难以彻底消除。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生死。如果那几名探子是隋军巡哨，且逃脱报信，大批隋军可能很快就会顺着踪迹扑来，将刚刚渡河、立足未稳的玄虎军堵在滩头。
约莫两刻钟后，过山风带着人回来了，手中提着几件带血的粗布衣物和一把短刀，脸色不太好看。“寨主，追上了，是三个隋军岸防巡哨的打扮。宰了两个，跑了一个。那厮对地形极熟，钻进了密林，我们没追上。”
跑了一个！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行踪，彻底暴露了。
墨尘捻须的手顿了顿，沉声道：“此处已不可久留。那逃走的哨兵，必是向最近的隋军据点求援。冯翊郡的张世贵，很快便会知晓有一支不明军队渡河而来。”
李晏眼中寒光一闪，非但没有慌乱，反而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浑身湿冷、却眼神坚定的将士们，声音清晰而决绝：
“传令！放弃彻底隐蔽，全军立刻开拔！目标——临晋，张世贵大营！”
众人一惊。不避不藏，反而直扑敌军？
“我军行踪已露，再隐蔽毫无意义。张世贵得知有敌军渡河，第一反应必是集结兵力，前来围剿，或固守营垒，探查虚实。”李晏快速分析，语气冷冽，“他料不到我们敢在渡河疲惫、踪迹败露的情况下，不逃不躲，反而主动进攻！我们便打他一个时间差，出其不意，在他完成集结、弄清我们虚实之前，先砸烂他的营盘！”
他目光灼灼：“此战，已无退路。唯有击破张世贵，夺取临晋粮草，方能在这冯翊之地，杀出一片立足之地！”
“愿随寨主死战！”黑熊、雷豹等将低吼。
“好！”李晏翻身上马，尽管衣甲未干，“敌军将至，我军已疲，此乃绝境。然，置之死地而后生！玄虎军，前进！”
刚刚完成九死一生潜渡的玄虎军，来不及休整，便再次集结，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带着决死的气势，主动射向了第一个已知的、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冯翊禁军守将，张世贵的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