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青浦狼烟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青浦镇高低不齐的屋檐。福特车裹着一夜赶路的土和雨水腥气，碾过青石板铺的街道，停在一家叫“悦来”的客栈门前。车轮带起的泥溅在斑驳墙根，跟泼了墨似的。
车里，满是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安静。徐子东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眼皮沉得像挂了铅，连开一天一夜车、一直高度紧张，几乎把他精力榨干了。杨紫靠在窗边，脸还是有点白，清冷的眉眼间带着散不去的累。董钰裹着那件宽大的日军呢子大衣，缩在后座角落，眼神空空地望着窗外陌生的街景，脸颊上被铜尸爪子擦伤的印子，在晨光里看着特别扎眼。张小伟跟受惊的鹌鹑似的缩着脖子，眼珠却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偷偷打量这个既熟又让他怕的小镇——青浦，上海和苏州边界上鱼龙混杂的热闹地方，也是他爹张五爷势力能到的头。机会！
“到了。”白辰声音低沉，打破车里的安静。他推开车门，清冷的晨风灌进来，带点凉，也带来街边早点铺冒的热气和模糊的市井热闹声。
徐子东几乎是滚下车的，脚一软差点摔了。“辰哥…我…我得睡会儿…撑不住了…”他声音沙哑，眼窝深陷，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白辰点头，伸手扶了他一把：“知道。开个房，你只管睡。”他利眼扫过张小伟，“你，老实点。出了上海地界，自然放你走。但在青浦镇，别耍花样。”
张小伟连忙点头哈腰：“不敢不敢！白爷您放心！我张小伟最讲信用！到了苏州，我立马滚蛋，绝不纠缠！”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眼底却飞快闪过一丝阴狠。青浦镇？堂主胡有才？那可是个心狠手辣、只听他爹话的主儿！机会来了！
客栈不大，但还算干净。伙计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看一行人风尘仆仆、看着就不好惹（尤其董钰裹着军官大衣），又瞥见张小伟那张在青浦也算有点“名气”的脸，不敢怠慢，赶紧安排房间。
白辰开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徐子东一进他和白辰、张小伟那间屋，看到两张并排的床，连鞋都没脱，一头栽倒在靠里的床上，几乎瞬间就打起了沉鼾，好像整个人被抽了骨头。
杨紫和董钰进了另一间。董钰脱下那件让她浑身不舒服的日军大衣，随手扔在角落，累得倒在床上，身子还微微发抖。杨紫强撑着精神，检查了门窗，又看了看董钰脸上的伤，低声说：“先休息，待会儿找点药。”
白辰靠在另一张床的床柱上闭目养神。他看着放松，身子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紧绷感，跟蛰伏的猎豹似的，呼吸又长又稳。张小伟缩在靠门的椅子上，大气不敢出，眼角余光却不停瞟门口，又瞟向鼾声震天的徐子东。
时间慢慢过，窗外街道的热闹声渐渐大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屋里投下斜斜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飘。
“白…白爷…”张小伟小心开口，声音故意憋得难受，“我…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去趟茅房…”
白辰眼皮都没抬，就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答应。他的精神力跟无形的网似的，早悄悄罩住了整个房间和门口走廊的动静。这么近的距离，张小伟翻不出花样。
张小伟跟得了特赦似的，弓着腰捂着肚子，装出一副急着上厕所的样子，快步溜出房门。门轻轻合上。
走廊里静悄悄的。张小伟脸上的难受表情瞬间没了，换成一种又奸又狠的神色。他没去后院茅房，而是蹑手蹑脚溜到楼梯口，探头往下看。
楼下大堂，那个精瘦伙计端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几碗热粥、几碟小菜和馒头，看样子是给楼上客人送早饭。
机会来了！
张小伟深吸一口气，脸上立刻又堆起那种纨绔子弟特有的、有点不耐烦的傲慢样，快步走下楼梯。
“哎！伙计！”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股指挥人的劲儿。
伙计抬头，看到是张小伟，脸上立刻挤出讨好的笑：“哟，张少爷！您有啥吩咐？”
“早饭是送我们那屋和隔壁女客房的吧？”张小伟走近，很自然地伸手去接伙计手里的托盘，“给我吧，我正好回屋，顺道送过去。省得你再跑一趟。” 他动作流畅，语气自然，跟这是天经地义似的。
伙计一愣，有点犹豫：“这…张少爷，哪好意思让您动手…”
“啰嗦啥！”张小伟不耐烦地瞪眼，顺手从口袋摸出一块大洋，塞进伙计手里，“拿着！少爷我今儿心情好，赏你的！赶紧忙你的去！”
沉甸甸的大洋到手，伙计脸上那点犹豫立刻变成惊喜。青帮张五爷的公子，赏钱让跑腿，天经地义！他连忙点头哈腰：“哎哟！谢谢张少爷！谢谢张少爷！您慢用！您慢用！”说完，喜滋滋地把托盘交给张小伟，转身忙别的去了。
看着伙计背影消失在柜台后，张小伟脸上的笑瞬间变得阴冷狰狞。他迅速端着托盘躲到楼梯下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飞快从贴身衣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指甲盖大的灰色粉末。
虚脱散！这是他花大价钱从一个专搞阴招的江湖术士那弄的，没色没味，放饮食里，不致命，但能让人几小时内上吐下泻、没力气，任人拿捏！本来是对付赌场里那些不长眼的对手，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了！
他手指因为紧张和兴奋微微发抖，小心掀开碗盖，把灰色粉末快速均匀地撒进其中两碗白粥，又用勺子搅了搅。白色粉末瞬间化了，没了踪影。
做完这一切，张小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端着托盘，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混不吝的少爷样，稳稳走上楼梯。
他先把一份早饭放白辰他们房间门口，敲了敲门，也不等回应，说句：“白爷，早饭放门口了！” 接着，端着剩下的托盘走到杨紫和董钰房门前。
“杨小姐，董小姐！”张小伟声音刻意放得温和有礼，“早饭送来了，我放门口？”
屋里传来杨紫有点累的声音：“放门口吧，谢谢。”
“好嘞！”张小伟应了一声，放下托盘，转身快步回自己房间门口，端起另一份，推门进去。
白辰还闭目靠在床柱上，好像对他进出毫不在意。徐子东还在震天响地打鼾。张小伟把托盘放桌上，拿起个馒头啃着，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门口，耳朵竖得老高。
时间一分一秒过，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熬。
终于，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开门声，接着是碗碟被端进去的轻响。
张小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
“呃…呕…” 一声压着的、特别痛苦的干呕声，清楚地穿透不算厚的墙壁传了过来！
接着，是董钰带着哭腔的、虚弱的声：“杨…杨紫姐…我…我好难受…想吐…肚子好痛…”
“咳…咳咳…” 杨紫的声音也带着明显的痛苦和强忍，“不对劲…这粥…”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声。
张小伟眼里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成了！
他强压着嘴角要咧到耳根的冲动，继续低头啃馒头，身子却因为激动微微发抖。
隔壁的动静越来越大。呕吐声、痛苦的哼哼声、桌椅被碰倒的声…一片乱。
“砰！” 白辰他们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白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眉头紧锁，眼神利得像刀，瞬间扫过隔壁敞开的房门和里面一片乱的景象。
只见杨紫脸白得像纸，一只手捂着翻江倒海的肚子，一只手撑着桌子，身子摇摇晃晃，额头全是冷汗。董钰直接瘫在地上，缩着身子痛苦地哼哼，嘴角还挂着呕吐物。
“怎么回事？”白辰一步跨进房间，沉声问，同时警惕地扫四周。
“粥…粥里有毒！”杨紫咬着牙，强忍着剧烈的绞痛和恶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冰冷地瞟向桌上剩下的半碗粥。
白辰眼神一凝，瞬间明白了！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自己房间！
房间里，张小伟早没影了！
桌上的早饭一动没动！
靠窗的床上，原本打鼾的徐子东还在睡，对周围发生的事一点不知道！
窗户，不知啥时候开了条缝！
“张小伟！”白辰低吼一声，冲到窗边往下看。客栈后巷空荡荡的，哪还有人影？只有那辆熟悉的福特车，正轰鸣着引擎，跟受惊的野兽似的，猛地倒出巷口，轮胎磨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然后一个急转弯，疯狂地往镇中心方向开！
“混蛋！”白辰一拳狠狠砸在窗棂上，木屑乱飞。千防万防，还是被这条毒蛇在最放松的时候反咬一口！他太大意了！只想着看住张小伟本人，却没料到对方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杨紫和董钰！
“白…白辰…”杨紫虚弱的声音传来，她扶着墙，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滑，“别…别管他…先…先救董钰…她快不行了…”
白辰猛地回神，压下心里的火和懊悔。现在不是追人的时候！他迅速返回杨紫她们的房间，见董钰已经痛得快晕过去了，身子不住地抽。
“走！去看郎中！”白辰当机立断，一把抱起软得像泥的杨紫，对强撑着的董钰说：“还能走吗？”
董钰咬着下唇点头，扶着墙艰难地挪步。
白辰抱着杨紫，董钰踉跄跟在后面，三人狼狈地冲出客栈，在路人惊诧的目光中，急着问医馆在哪。
青浦镇中心，一座门脸气派、挂着“忠义堂”大匾的宅院前。两尊呲牙咧嘴的石狮子守着红漆大门，门楣上刻着狰狞的狴犴图案，透着股吓人的煞气。
福特车一个急刹，轮胎在地上划出长长的黑印，停在紧闭的大门前。
张小伟连滚带爬地下车，也顾不上形象，冲到厚重的黑漆大门前，抡起拳头疯狂砸门，带着哭腔扯着嗓子喊：“开门！快开门！我是张小伟！张五爷的儿子！快开门啊！救命！”
沉门栓拉动的声响起。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个彪形大汉警惕的脸。看清门外狼狈不堪、哭哭啼啼的张小伟，大汉脸色一变：“小伟少爷？！”
“胡堂主！我要见胡堂主！快！”张小伟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推开大汉，跌跌撞撞冲进去。
宅院深，绕过影壁，穿过回廊，空气里满是浓香烛味和种说不出的、混着汗味和铁锈的压迫感。正厅里，供着关公像，香火缭绕。
一个穿黑绸衫、身材精瘦如铁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背着手看墙上挂的猛虎下山图。他个子不高，但站在那，却跟出鞘的钢刀似的，散着凌厉逼人的气。尤其显眼的是他那鹰隼似的利眼和鼻梁上特别突出的鹰钩鼻，好像能看穿人心。
听到身后慌乱的脚步声和喊声，他缓缓转身。正是青浦镇青帮堂主，胡有才。
“小伟少爷？”胡有才眉头微蹙，利眼跟探照灯似的扫过张小伟满身的泥、又惊又怕的脸，还有藏不住的狼狈。“啥事这么慌？五爷还好吗？”
“胡叔！胡叔救命啊！”张小伟“噗通”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指着门外方向，“我被人绑了！差点就没命了！是白辰！还有杨紫那个贱人！还有董钰那个狐狸精！他们…他们不是人！他们会妖法！能放电！能控水！还…还弄瞎了张华峰一只眼睛！他们还要杀我灭口啊胡叔！”
他语无伦次，添油加醋，把白辰一行人说成十恶不赦、会妖法的魔头，重点说自己多惨、对方多看不起青帮，却故意瞒了御兵卫、异能人还有自己下毒的事。
胡有才静静听着，脸上没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着寒光。他走到张小伟面前蹲下，一只满是老茧、跟铁钳似的手捏住张小伟的下巴，逼他抬起满是眼泪的脸。
“小伟少爷，”胡有才声音不高，却带着种让人心里发慌的冷和穿透力，“你慢慢说。他们现在，人在哪？那辆福特车，是他们的？”
他手指微微用力，张小伟痛得龇牙咧嘴，却怕得不敢挣扎，连忙点头：“在…在悦来客栈！杨紫和董钰中了我的毒，白辰肯定在照顾她们！徐子东那个开车的在睡觉！胡叔，快派人去！趁他们病要他们命！把他们都抓起来！我要亲手剥了他们的皮！” 他声音因为怨毒变得尖利。
胡有才松手站起来。他走到关公像前，拿起三炷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恭敬地插进香炉。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他那张线条冷硬、鹰钩鼻格外突出的侧脸。
“来人。”胡有才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堂主！”几个精悍的汉子立刻从厅外闪身进来，垂手站好。
“点齐人手，带上家伙。”胡有才的目光扫过手下，跟鹰隼看待宰的猎物似的，“去悦来客栈。把开福特车的那伙人，‘请’回来。记住，要活的。尤其是那个叫白辰的，还有中了毒的两个女人。”
“是！”手下齐声应，眼里凶光毕露。
胡有才转过身，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眼里闪着狂喜和怨毒光的张小伟，嘴角勾起一丝冷得残酷的弧度，跟弯刀的刃似的。
“小伟少爷，别急。敢在青浦镇动五爷的公子，伤我青帮的人…我胡有才倒要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敢这么狂。”他慢慢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青浦镇灰蒙蒙的天，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乌黑发亮的铁佛珠，发出细而冷的摩擦声。
“备车。我亲自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