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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的地龙煨得正酣,将青砖地烘出融融暖意,连带着空气里都浸着甜润的香气——案上那碟芙蓉糕是刚从蒸笼里取出的,粉白的糕体裹着细碎的糖霜,咬开时能尝到内里软糯的莲蓉馅,甜而不腻;一旁银壶里的温奶冒着袅袅热气,乳香混着案头檀香,织成一片让人安心的氤氲。

梁夫人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紫檀罗汉床上,手里捏着一串蜜蜡佛珠,慢悠悠地讲着京中趣闻。一会儿说城西相国寺的牡丹开得艳压群芳,贵女们争相结伴去赏玩;一会儿又说哪个公侯府的公子骑射拔了头筹,被圣上亲口夸赞。林苏坐在她身旁的小杌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一双清澈的杏眼专注地望着祖母,听得十分入神。

她虽心思远比同龄孩童深沉,此刻却全然是副乖巧孙女的模样。梁夫人说到有趣处,她便跟着弯起唇角,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说到那些新奇景致,她便微微睁大眼眸,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偶尔插一两句话,语气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

“祖母,那牡丹真的有碗口那么大吗?”她捧着小脸问道,声音甜得像浸了蜜。

梁夫人被她逗得笑眯了眼,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指腹触到她柔软的发髻:“可不是嘛!红的、粉的、白的,开得层层叠叠,比你这小脸蛋还娇嫩呢。等过些日子天气再好些,祖母带你去看。”

林苏立刻乖巧地应道:“谢谢祖母,曦曦听祖母的。”

这般懂事又贴心的模样,让梁夫人愈发喜爱,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暖阁里满是祖孙俩的欢声笑语,连窗外的风声都显得温柔了几分。

正说得热闹,门外婆子轻轻掀开门帘,躬身禀道:“老夫人,秦家夫人来了,说有要事想跟您商议,此刻正在外间花厅候着。”

梁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秦家与梁家是世交,若非要紧事,秦夫人绝不会这般急匆匆登门。她虽有些意犹未尽,舍不得打断与孙女的温存,却也知礼数为重。

她抬手拍了拍林苏温热的小手,眼神慈爱得能滴出水来:“好曦曦,你且在这里等祖母一会儿。案上的点心随便吃,还有温奶,可别凉了。祖母去去就回,回来再给你讲宫里的新鲜事。”

林苏连忙点头,声音软糯而乖巧:“祖母慢走,曦曦就在这里等您,不四处乱跑。”

她望着梁夫人起身,看着丫鬟们捧着茶盏、提着裙摆簇拥着祖母离去,门帘落下的瞬间,暖阁里的欢声笑语骤然消散,只剩下炭火在铜盆里轻轻噼啪作响的声音。

林苏独自坐了片刻,觉得有些冷清。她伸手拿起一块芙蓉糕,粉白的糖霜沾在指尖,甜丝丝的。轻轻咬了一口,莲蓉的绵软混着糯米的清香在舌尖化开,可没了祖母在旁说话,连点心都觉得少了几分滋味。她又端起银壶,给自己倒了半盏温奶,乳白色的奶液冒着细密的热气,喝一口下肚,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小腹,却依旧驱散不了心底那点淡淡的无聊。

她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中的小巧银勺,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暖阁里游走。掠过墙上挂着的《百鸟朝凤》刺绣屏风,掠过墙角那盆叶片肥厚的君子兰,最终,落在了临窗那张梨花木书案上。

书案收拾得干干净净,铺着一层素色锦缎桌布,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纸砚。一方端砚温润细腻,磨好的墨汁黑亮如漆;几支羊毫笔悬挂在竹制笔架上,笔毛柔软顺滑;旁边还叠着一沓雪浪纸,纸张洁白莹润,边缘裁剪得整整齐齐。这是梁夫人特意让人备下的,知道她平日里喜欢写写画画,怕她待着闷得慌。

看到这些,林苏心中忽然一动。昨日她趁着无人,偷偷写了几段《杨家将》的故事,写到杨六郎大战韩昌,正到紧要关头,却被前来寻她的丫鬟打断,一直惦记到现在。此刻暖阁里静悄悄的,再无人打扰,那股压抑不住的创作念头,便如雨后春笋般猛地升腾起来。

她放下银勺,从杌子上跳下来,小步跑到书案前。踮起脚尖,小手轻轻抚过冰凉的砚台,鼻尖萦绕着墨汁特有的清香,心中的期待愈发浓烈。她想,就写一小段,等祖母回来就停下,定不会被发现的。

这般想着,她便迫不及待地抽出一张雪浪纸,小心翼翼地用镇纸压住纸角,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大小合适的羊毫笔。指尖握住笔杆,虽还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已隐隐透着几分端正。她将笔尖浸入砚台,细细润了润,待笔毛吸饱墨汁,便俯身对着纸张,小脸上满是专注,准备续写那段未完的忠烈传奇。

笔尖饱蘸浓墨,落下时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稚拙,却又莫名透着股端正。她忘了周遭的寂静,忘了祖母何时归来,满心满眼都沉浸在那片金戈铁马的世界里。脑海中,杨老令公的身影愈发清晰:银须飘拂,铠甲染血,被困两狼山的绝境中,望着汴京方向的目光,既有对君国的赤诚,也有对麾下儿郎的痛惜。

“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林苏小声呢喃着,笔尖在纸上疾走,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墨痕晕染间,辽兵劝降的嚣张、杨业怒发冲冠的决绝,皆随着娟秀的小楷流淌而出。写到“杨门世代忠良,岂肯降汝番邦?唯有以死报国耳!”时,她握着笔的小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眼中竟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最后一笔落下,“引颈触李陵碑而死”七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忠烈之气。林苏长长舒了口气,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全然未曾察觉,暖阁的门帘已被人轻轻掀开。

永昌侯梁老爷刚从演武场回来,一身墨色劲装还带着些许寒气。他本是来找老妻商议为长子挑选伴读之事,进了暖阁却不见人影,只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案前,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迎着风雪的小松。

“这丫头倒是乖巧。”梁老爷心中暗忖,放轻了脚步。他走近些,才看清是四孙女曦曦。只见她握笔的姿势虽稚嫩,却透着股难得的规整,笔下字迹娟秀清丽,虽带着孩童的青涩,却已隐隐有了风骨。他正想开口唤她,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案边散落的一页稿纸。

那页纸被风吹得微微卷起,露出“杨老令公”“两狼山”几个字。梁老爷心中一动,弯腰拾起。他本是武将出身,少年时便随军征战,刀光剑影里滚过半生,最是敬重忠勇之士。起初不过是随意翻看,可越看,他的眼神便越凝重。

“辽兵劝降,言道若肯归顺,仍不失王侯之位。”梁老爷的指尖划过纸面,墨痕仿佛带着温度,灼烧着他的眼底。读到“杨业闻之,怒发冲冠,目眦尽裂”时,他那历经沙场磨砺、早已沉稳如石的心,竟不受控制地激荡起来。

他想起自己当年镇守边疆,被敌军围困三日三夜,粮草断绝时,部下也曾劝他暂避锋芒,可他心中那股“宁死不降”的执念,与纸上杨业的忠烈,竟如出一辙!“悲哉!壮哉!”这四个字映入眼帘时,梁老爷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腔直冲眼眶,鼻尖发酸,握着稿纸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这哪里是一个七岁孩童能写出的文字?!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仍伏在案前的小小身影。林苏正低头端详着自己刚写好的段落,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斟酌某个词句,小脸上满是专注,全然不知身后有人。阳光透过窗纱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仿佛藏着千军万马,藏着家国大义,藏着与她年龄绝不相符的深沉与胸怀。

梁老爷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征战半生,见过无数文人墨客,也读过无数忠烈传记,可从未有一篇文字,像这样出自一个七岁女童之手,却能如此直击人心!她怎么会知道两狼山的典故?怎么会懂“以死报国”的沉重?怎么能将那份忠烈之气,写得如此淋漓尽致,让他这老将都心潮澎湃?

惊讶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紧接着便是难以言喻的震惊,而后,一股混杂着骄傲、激动与深深探究的复杂情绪,在他眼底慢慢沉淀。他看着林苏握着笔的小手,看着那张写满字迹的雪浪纸,只觉得手中的那页稿纸,竟重逾千钧。

暖阁内静极了,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梁老爷越来越沉的呼吸。他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落在林苏身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安静的小孙女。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顺得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孩子,心底竟藏着如此惊人才华与壮阔胸襟,如同一块蒙尘的璞玉,在不经意间,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梁老爷握着稿纸的手青筋微跳,指腹摩挲着纸上稚嫩却遒劲的字迹,那“唯有以死报国耳”七个字,仿佛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之声,撞得他心口阵阵发烫。他征战半生,见过疆场的尸山血海,也亲历过君臣的肝胆相照,却从未想过,这般沉郁悲壮的忠烈情怀,会出自一个七岁女童的笔端。

“好……好一个‘引颈触李陵碑’!”他喉头滚动,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眼中竟泛起了水光,“这股正气,这等风骨,便是朝堂上的成年男子,也未必能有这般体悟!”

他沉浸在文字构筑的悲壮氛围中,全然忘了周遭一切,直到林苏放下笔,细软的声音响起,才猛地回过神来。只见那小小的身影从椅子上滑下,裙摆轻扫过地面,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乌黑的发辫垂在肩头,眼神清澈如溪,不见半分慌乱。

“孙女给祖父请安。不知祖父在此,惊扰祖父了。”

梁老爷连忙上前,双手扶起她,指尖触到她纤细的胳膊,只觉这孩子身形虽小,骨子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稳。他将稿纸递到她眼前,目光灼热得几乎要燃起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曦曦,这真是你写的?这般字句,这般情怀,绝非寻常孩童能及!”

林苏抬眸,睫毛如蝶翼般轻颤,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腼腆:“是孙女闲暇时胡乱写的,不过是把听来的故事记下来,让祖父见笑了。”

“胡乱写的?”梁老爷陡然提高了声音,指着稿纸上“杨门世代忠良”几字,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激赏,“这‘忠’字,写得力透纸背;这‘烈’字,藏着千钧重量!你说这是胡乱写的?”他绕着林苏走了两圈,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她脸上逡巡,想从那片孩童的纯净中找出些许破绽,可看到的只有坦然与真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不管这故事是听来的还是她自己琢磨的,这份对忠勇的敬畏、对家国的牵挂,是做不得假的!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这般胸襟见识,已是天纵奇才。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梁老爷放缓了语气,眼中的探究依旧不减,“杨家将的故事虽在坊间流传,可这般细节,这般心境,绝非普通杂书能载。”

林苏心思电转,早已备好说辞。她垂下眼帘,小手轻轻绞着衣角,声音软糯却条理清晰:“回祖父,前些日子随姐姐们去薄将军府赴宴,听表姐说起薄家先祖戍守边疆、战死沙场的故事,心中十分敬佩。后来又在书房翻到几本记载古事的杂书,便想着把那些忠勇之人的事迹写下来,也好时时记着他们的风骨。”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借了薄家满门忠烈的由头,又以“杂书”含糊了细节来源,既合情合理,又不会引人深究。

梁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坦然,毫无虚饰,便不再追问。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写!继续写!给祖父接着写下去!杨老令公以身殉国,他的儿郎们如何?杨家军又当何去何从?”

他此刻早已忘了来找梁夫人的初衷,满心满眼都被这未完的故事勾住了魂。往日里在朝堂上沉稳持重的永昌侯,此刻竟像个追着说书人要听下回分解的孩童,眼中满是迫切的期待。

林苏望着祖父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期盼,心中微微一动。她知道,自己无意间抓住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梁老爷是武将出身,骨子里敬重忠勇之士,而《杨家将》的核心,正是“忠”与“勇”。或许,这位手握权柄的祖父,会成为她传播这些思想种子的最强助力。

她乖巧地应了一声:“是,祖父。”

转身回到书案前,林苏重新坐下,腰背挺得笔直。梁老爷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旁,凑近了些,目光紧紧锁在纸上。暖阁内,檀香袅袅,炭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清香与点心的甜香。

林苏提起笔,蘸饱了浓墨,笔尖落下,娟秀的小楷再次在雪浪纸上流淌:“杨老令公殉国的消息传回雁门关,杨六郎悲愤交加,拔剑砍断案角,泣血立誓:‘父仇不报,何以为人?此身此命,誓与辽贼周旋到底!’他强忍悲痛,收拢残部,安抚军心,一面派人星夜奔赴汴京求援,一面加固城防,准备迎击辽兵的疯狂反扑……”

她写得专注,笔下的文字时而激昂,时而沉郁,将杨六郎的悲愤与坚韧、杨家军的忠勇与不屈,刻画得淋漓尽致。梁老爷坐在一旁,屏息凝神,时而眉头紧锁,为杨家的困境忧心;时而眼中发亮,为杨六郎的智勇赞叹;时而抬手拭泪,为那份生死相托的忠义动容。

阳光透过窗纱,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老一少,一写一看,身影在暖阁中交叠。林苏知道,她写下的不仅仅是一段传奇故事,更是一颗颗关于忠勇、关于家国、关于抗争的种子。

窗棂外,秋阳正好,透过雕花窗格洒下细碎的光斑,落在案头那叠素白宣纸上,泛着温润的光泽。林苏支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面,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昨日喜姐儿派人悄悄送来的信笺上的字句——“《女驸马》结局虽圆满,却总觉意难平,若冯素珍能得展其才,岂不是快事?”

那一行娟秀的字迹,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心中的平静。她清楚地知道,庄姐儿的遗憾,也是许多闺阁女子的心声。她们被《女驸马》的锋芒刺痛过,也被那妥协的结局浇凉过,可那份不甘于命运的火苗,却并未真正熄灭。

林苏抬眸望向窗外,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看似柔弱,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她沉思良久,阳光在她脸上缓缓移动,终于,一抹狡黠而坚定的笑意,在她唇角悄然绽放。

林苏目光清亮,先去书房拿了用府里常备的厚实宣纸,质地要匀净,适合写大字。然后去库房取那种带暗纹的桃花笺,要最轻薄、最不易察觉的,再备几支细如发丝的狼毫笔。。

厚实的宣纸堆在案头左侧,洁白挺括,透着一股坦荡磊落之气;右侧的桃花笺则薄如蝉翼,上面印着极淡的流云暗纹,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叠在一起不过掌心大小,极易藏匿。

林苏看着这两叠截然不同的纸笺,心中的双线计划愈发清晰。

明线,是写给祖父,写给这个时代的“台面”。《杨家将》这部书,是她最好的敲门砖。书中的男儿忠烈、家国大义,是这个时代最推崇的价值观,磅礴正气,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它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祖父的书房,可以被他拿去向老友炫耀,可以在家族中公开传阅,甚至未来若能得到允许,以不具名的方式在世家子弟中流传,也只会被赞一句“有识之士,心怀天下”。这部书,是她的保护色,是她立足的根基,更是她向这个时代证明自己“才华”与“正确思想”的凭证。

暗线,则是写给那些困在深宅中,渴望不一样人生的灵魂。她要写一部全新的作品,一部只在小范围密友中秘密传阅的《穆桂英》。这部书,不必迎合任何人,不必隐藏任何锋芒,她要让那个英姿飒爽、敢爱敢恨、能征善战的女子,成为照亮闺阁阴霾的一束光。

自此,林苏的小院里,便常常能看到这样一幅奇特的景象。

每当梁老爷前来探望,或是府中有客人来访,林苏便会铺开那厚实的宣纸,研好浓墨,拿起粗壮的羊毫笔,神情肃穆而专注。笔尖落下,力道沉稳,娟秀的小楷在纸上流淌,书写着杨继业困守两狼山的悲壮,杨延昭镇守三关的智勇,杨宗保少年从军的英勇。

“祖父您看,此处写杨六郎巧用疑兵之计,吓退辽兵,是否合乎兵法?”林苏会适时停下笔,仰着小脸询问。

梁老爷便会凑上前来,指着文稿细细点评,眼中满是激赏:“妙!妙极!兵者,诡道也,曦姐儿这心思,堪比军中谋士!”他常常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抚掌感叹,对这个小孙女的喜爱与日俱增,甚至开始亲自指点她一些历史典故和兵法粗要,逢人便夸:“我家曦姐儿,心有沟壑,不让须眉!”在他看来,林苏的才华,是用于理解保家卫国、辅佐君王的层面,是完全“正确”且值得骄傲的。

而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或是庄姐儿、喜姐儿、芙姐儿等几位信得过的姐妹借故前来“绣花”“品茶”时,林苏便会小心翼翼地从妆奁的暗格里取出那叠轻薄的桃花笺,换上细如发丝的狼毫笔。

灯光下,她的眼神变得灵动而炽热,笔尖在薄如蝉翼的纸笺上飞快游走。她写穆柯寨的大小姐穆桂英,自幼在山寨中长大,不习女红,专爱舞枪弄棒,生有勇力,更得神女传授神箭飞刀,百发百中。她写穆桂英如何在山道上设下埋伏,生擒了高傲自大的杨宗保;如何面对杨六郎的问责,毫无惧色,据理力争,甚至提出“自招杨宗保为婿”的大胆要求;如何在国家危难之际,不计前嫌,献出穆柯寨的镇寨之宝降龙木,为国分忧。

“妹妹,这段写穆桂英与杨宗保比武定亲,真是太痛快了!”闹闹在一旁研墨,忍不住轻声赞叹。

林苏抬眸一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这才刚刚开始呢,日后她还要挂帅出征,大破天门阵,让那些轻视女子的人,都刮目相看!”

这些写满穆桂英故事的桃花笺,会被宁姐儿和婉儿小心翼翼地装订成小巧玲珑的册子,外面用绣帕包裹,趁着夜色,或是借着送点心、送绣样的由头,悄悄送到几位核心“读者”手中。

赵凌云收到册子后,总会找个僻静的房间,关好门窗,屏息凝神地阅读。读到穆桂英生擒杨宗保时,她忍不住拍案叫绝;读到穆桂英献出降龙木时,她眼中满是敬佩;读到穆桂英即将挂帅出征时,她的手心甚至渗出了汗。“原来女子,还可以这样活!”她喃喃自语,心中那被礼教压抑已久的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悄然萌发。

沈清珠性子活泼,读完新的章节,便会借着绣花的机会,悄悄讲给身边最信任的丫鬟听。丫鬟听得入了迷,忍不住说道:“穆姑娘真是太厉害了,比爷们还威风!”喜姐儿便会笑着点头:“谁说女子不如男?穆桂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少出身武将世家,父亲和兄长都在军中任职。读到穆桂英带兵打仗的段落,格外有共鸣。开始偷偷模仿穆桂英的样子,在院子里练习骑马射箭,甚至缠着兄长教她一些简单的兵法。兄长起初不肯,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又见她确实有天赋,便半推半就地教了起来。

《杨家将》是阳光下挺拔的乔木,根深叶茂,为林苏争取到了足够的空间与认可,让她得以在这个时代安然立足;而《穆桂英》则是暗夜里滋生的藤蔓,坚韧而顽强,悄然缠绕、渗透着看似坚不可摧的封建高墙。

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林苏坐在潇湘阁的窗前,看着手中的两支笔,心中无比坚定。她知道,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她不能一下子掀翻整个屋顶,那样只会招致灭顶之灾。但她可以,像一个耐心的匠人,用《穆桂英》这个无声的凿子,在厚重的墙壁上,再悄悄凿开一扇窗。

暮秋时节,永昌侯府的菊花开得正盛,粉白嫣红的花朵缀满枝头,引得蜂蝶翩跹。娴姐儿请安而来,银饰叮当,衣裙拂过青石路,留下一阵淡淡的兰芷清香。

见过梁夫人,又与苏氏和墨兰在花厅里说了些胭脂水粉、针线活计的闲话,娴姐儿才微微侧身,语气温婉得如同春日流水:“祖母,婆婆,三伯母,我听闻四妹妹近日闭门读书,字写得愈发精进了,想去看看她,也讨教些练字的心得。”

苏氏素来喜爱娴姐儿的端庄懂事,当即笑着应允:“去吧去吧,曦曦那孩子近日确实潜心向学,你们姑嫂俩正好说说话。”

潇湘阁内,窗明几净,案头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水汽氤氲。林苏正临帖,见娴姐儿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嫂嫂来了。”

“妹妹不必多礼。”娴姐儿扶起她,目光扫过案上的字迹,眼中满是赞叹,“妹妹的字果然愈发好了,笔力沉稳,结构匀称,比上次见时又精进了不少。”

两人坐在窗边的榻上,丫鬟奉上茶点,闲聊起闺阁琐事。娴姐儿说着京中最新流行的衣饰纹样,林苏静静听着,偶尔应和几句,气氛融洽而恬淡。聊了半晌,娴姐儿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声音放得轻柔,几乎要被窗外的鸟鸣掩盖:“曦曦妹妹,锦哥儿前日与我提起,说你这里有些极精彩的英雄故事文稿,他看得入迷,日日盼着后续。不知……不知妹妹这里可有新的章节?我也好带回去给他,免得他总惦记着。”

她说着“带给锦哥儿”,那双清澈的杏眼却悄悄瞟向林苏,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与狡黠,像极了偷藏糖果的孩童。

林苏心中了然,嘴角勾起一抹会心的笑意。她怎会不知,娴姐儿要的哪里是给锦哥儿的《杨家将》,分明是那本只在小范围密友间流传的《穆桂英》!这位素来以温婉守礼着称的娴姐姐,步入婚姻的殿堂,却也被那个英姿飒爽、挣脱束缚的女性世界深深吸引了。

“娴姐姐来得正好。”林苏故作乖巧地应道,转头从书案上拿了2个锦囊。

一个用料厚重,是深青色的绸缎,上面绣着疏朗的青竹纹样,针脚细密,透着一股沉稳大气;另一个则小巧玲珑,用的是娴姐儿最爱的淡绯色软缎,绣着几簇盛放的桃花,娇俏灵动,握在手中轻飘飘的,极易藏匿。

“青竹锦囊里是《杨家将》的新章回,写的是杨六郎镇守瓦桥关的故事,大哥哥定然喜欢。”林苏拿起淡绯色锦囊,轻轻递到娴姐儿手中,声音压得极低,“这个……是给姐姐的,里面是新写的穆桂英情节,写到她设下迷魂阵,困住杨宗保呢。”

娴姐儿指尖触到淡绯色软缎的瞬间,心中一阵雀跃,眼中闪过一丝如愿以偿的欣喜。她连忙淡绯色锦囊都小心翼翼地收入宽大的衣袖中,指尖在淡绯色锦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端庄地起身道谢:“多谢妹妹,我替锦哥儿谢过你,也……也谢过妹妹的心意。”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是某个小姐妹在与手帕交闲聊时,忍不住炫耀了几句“那穆姑娘真是巾帼英雄”;或许是丫鬟婆子们见主子们对这些文稿视若珍宝,私下里也多了些谈资,消息便渐渐在京中勋贵小姐的小圈子里传开了。

奇妙的变化,就这样悄然发生了。

在镇远侯府的赏花宴上,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小姐们聚在花园的凉亭里,品评着眼前的牡丹,交流着最新的绣样。忽然,镇国将军府的千金莫玉薇看向宁姐儿,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意,声音清脆却不张扬:“宁姐姐,近日可得了什么新奇的‘功课’没有?我哥哥催得紧呢,说上次的故事还没看够。”

她口中的“功课”二字,咬得格外轻,眼神里却传递着只有她们才懂的讯息。

宁姐儿心中一动,立刻会意,端庄地回以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素色布囊,递了过去:“正巧,我这儿刚抄录了一份,字迹潦草,妹妹莫要嫌弃,拿去给你哥哥先看着玩吧。”

布囊刚递出去,旁边几位小姐便立刻围了上来。工部侍郎家的柳如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好姐姐,可不能偏心!我哥哥也等着呢,上次那份《杨家将》,他直夸写得好,说是能增广见闻,陶冶性情!”

“还有我!我弟弟也天天念叨着,问什么时候才有新故事看。”

“宁姐姐,给我也留一份呗,我替我哥哥谢谢你!”

凉亭里的嬷嬷们起初有些疑惑,听小姐们口口声声都是“哥哥”、“弟弟”要看,是为了“兄友弟恭”,互相督促学问,便也放下了心。她们只当是些寻常的英雄传奇话本,姊妹间代为传递书籍文稿,本就是符合“孝悌”之道的雅事,不仅无伤大雅,反而显得自家小姐懂事体贴,知道关爱兄弟。

有了“兄友弟恭”这个完美的幌子,索要和传递文稿的行为,竟然慢慢变得半公开化。在后续的茶聚、诗会、家宴上,这渐渐成了闺秀社交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环节。小姐们可以当着嬷嬷、丫鬟的面,正大光明地讨论“文稿”的情节。

“我觉得杨六郎太厉害了,巧用疑兵之计就吓退了辽兵!”

“是啊是啊,不过我觉得杨十郎(穆桂英)更了不起,能有这般胆识和谋略,真是让人佩服!”

“可不是嘛,她设阵困住杨宗保那段,写得真是精彩,让人看得心都提起来了!”

她们讨论的名义上是《杨家将》的忠勇,可话题总会不知不觉地偏向《穆桂英》的飒爽。嬷嬷们听着,只当是小姐们觉得女子上阵新奇,家里少爷们将给小姐们让多些见识。

林苏受邀参加英国公府的茶会时,亲眼见到了这一幕。小姐们围坐在一起,看似在讨论诗词,实则借着“替兄弟讨文稿”的由头,互相交换着抄录好的《穆桂英》章节。她们的眼神明亮,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那份对穆桂英的喜爱与向往,是藏不住的。

如兰家窗明几净,案上摆着新鲜的枇杷果,自从婆婆走后,如兰感觉世界都美好了,忽听得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喜姐儿捧着一叠厚厚的宣纸走了进来,眉眼间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娘。”喜姐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目光却舍不得离开手中的纸卷,找了个靠窗的小杌子坐下,便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指尖划过纸面,动作轻柔又急切。

如兰本就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不感兴趣,凑过去瞥了一眼,见满纸都是“杨六郎”“辽兵”“戍边”之类的字眼,顿时撇了撇嘴,往后退了两步:“这有什么好看的?尽是些男人家舞刀弄枪的事,枯燥得紧,还不如我们说些胭脂水粉、针线活计来得有趣。”

喜姐儿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见轩内只如兰和喜鹊,且其他丫鬟们都远远站在廊下,便放下纸卷,从身旁小几上取过一柄小巧锋利的银质拆信刀。那刀子做得精致,柄上镶着一颗小小的珍珠,本是用来拆书信的,此刻却派上了别的用场。

她指尖捏着拆信刀,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小心翼翼地将刀尖插入那叠宣纸侧面不起眼的接缝处。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她用巧劲轻轻一划,最外面两层宣纸便从边缘分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紧接着,她捏住外层纸页,微微一掀,里面竟露出了几张质地轻薄、颜色略深的花笺,纸上的字迹比《杨家将》的更为娟秀密集,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娘,”喜姐儿将拆开的缝隙凑近如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小得意,“好看的在这里头呢!”

如兰本已转过身去,闻言又好奇地凑了回来。只扫了一眼桑皮纸上的文字——“……穆桂英率轻骑绕至敌后,星夜疾驰,火光起处,敌军大乱,辽兵首尾不能相顾,哭喊声震天……”,她顿时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圆,方才的不耐一扫而空,急切地问道:“这……这写的是什么?穆桂英?就是那个能打仗的女子?”

喜姐儿连忙将宣纸合拢,用指尖轻轻抚平边缘,那道缝隙瞬间消失无踪,整叠纸看起来依旧整齐厚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对着如兰狡黠地眨了眨眼,将纸卷抱在怀里,小声传授着“秘诀”:“我们都商量好了,若是被父亲或是嬷嬷发现问起,就说这拆开的白纸,是特意留着给兄长们写批注、记心得用的,显得对这些忠义故事格外郑重。”

她顿了顿,拍了拍怀里厚厚的宣纸,理直气壮地补充道:“没有拆开的纸,为什么纸张这么厚,就说怕抄录时墨迹渗透,污了前后的书页,所以特意选了最厚实的宣纸,这可是我们为了让兄长们好好读书,特意费的心思呢!”

如兰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手指点了点喜姐儿的额头:“你们这些鬼灵精!真是……真是想得太周全了!”她“真是”了半天,也没找出更贴切的词,最后化作一声无奈又带着几分羡慕的轻笑。她自小性子直率,不懂得这般拐弯抹角,此刻看着喜姐儿眼中的机灵劲儿,竟有些向往那样隐秘又刺激的小天地。

其实,随着《穆桂英》的故事愈发深入人心,女孩们交换文稿的方式早已这般娴熟且隐蔽。每次聚会,若是在信得过的姐妹自家院落,她们便会寻个“说体己话”的由头,暂时挥退贴身丫鬟和嬷嬷,将那层谨小慎微的伪装彻底褪去。

“快!快拿出来!上次说到穆桂英要去擒辽军主帅,后来到底成了没有?”性子最急的赵凌云总是第一个催促,她出身武将世家,对这些沙场情节格外着迷,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里面藏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庄姐儿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缠枝莲的小锦囊,倒出几张花笺,压低声音道:“别急,我这儿有最新的章节!昨儿夜里我偷偷看到穆桂英挂帅那段,写得真是热血沸腾,她身披银甲,手持绣鸾刀,站在点将台上发号施令,那模样,比男子还要威风!”

“要是……要是我们也能像穆桂英那样,不用困在这深宅大院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该多好啊!”柳如眉轻声感叹,声音虽小,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向往,后面的话虽未说出口,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早已说明了一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穆桂英的英勇,分享着心中的渴望,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隐秘而热烈的氛围。而那些夹藏文稿的方式,也愈发巧妙:有时是将纸卷成细卷,塞进空心的笔杆里;有时是把花笺藏在绣帕的夹层中,用细密的针脚固定;最常用的,还是这种将花笺夹在厚厚《杨家将》宣纸中间,用米浆巧妙粘合边缘的法子,看似天衣无缝。

家长们并非全然无知无觉,偶尔也会疑惑女儿们为何对这些“男儿读物”这般上心,为何总爱拿着一叠厚厚的纸卷与兄弟传递。但见女儿们近来与兄弟间走动频繁,家族氛围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兄弟间讨论“兵法忠义”的风气也愈发浓厚,便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们看来,女孩们这般做,是懂事体贴,懂得维系家族亲情,甚至还暗中鼓励——毕竟,这总比整日琢磨胭脂水粉、争风吃醋要强得多。

有一次,郑念的母亲偶然看到她捧着一叠厚厚的宣纸,便随口问道:“你这又是在给你哥哥抄录什么?这么厚一叠,可得费不少功夫。”

郑念心中一紧,随即镇定下来,笑着回道:“回母亲,是《杨家将》的新章节,哥哥说这书能教他忠义之道,让我抄录得仔细些,纸张选厚些,免得墨迹渗透,污了字迹。而且这些空白的地方,是留着给哥哥写批注的,他说要好好琢磨里面的兵法策略呢!”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现了“友悌”之情,又凸显了“勤学”之心,完美契合了长辈们的期望。大郑夫人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还叮嘱道:“既如此,你便仔细些抄录,莫要敷衍了事。”

就这样,在“促进兄妹和睦”这面无可指摘的大旗下,女孩们的地下阅读网络运作得越发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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