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被“啪”的一声粗暴挂断。
沈征放下话筒，脸上那股子恰到好处的“委屈”，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云龙一脚踹开门，像头寻着味儿的蛮牛冲了进来，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重重拍在沈征的肩上。
“高！实在是高！”
“沈老弟，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跟旅长哭穷要饭这招，算是让你给玩明白了！比老子当年可溜多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口水喷了半米远。
赵刚跟在后面，默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明。
他看着沈征。
这个年轻人总能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达到最精准的目的。
从暴打李云龙立威，到土法炼钢，再到青霉素，直到今天，三言两语就从旅长那儿撬来了最紧缺的干部和技术人才。
他不像在打仗，更像在下一盘算无遗策的棋。
“行了，别笑了。”
沈征揉了揉被李云龙拍得发麻的肩膀，神色重新归于一片深水般的平静。
“二十个干部名额，一个技术员，杯水车薪。”
他的目光越过狂喜的李云-龙，投向窗外。
根据地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战士和乡亲们混在一起，重建家园，清理战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鲜活气。
“仗打完了，烂摊子才刚刚开始收拾。”
沈征的声音很轻，却让李云龙的笑声和赵刚的思绪，都戛然而止。
“政委，有件事，要你立刻去办。”
赵刚神色一正。
“团长你说。”
“办学。”
沈征吐出两个字。
“办学？”
赵刚愣住了。
李云龙更是把眼珠子瞪得溜圆。
“办啥学？沈老弟，你没发烧吧？咱现在缺枪缺炮缺人手，哪有闲工夫去管那些娃娃念书的事？”
“不只是娃娃。”
沈征摇了摇头。
“从战士到干部，从民兵到普通老百姓，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学！”
“我要在整个根据地，办扫盲班，办夜校！”
“我要让咱们的战士，每个人都会写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能看懂作战地图！”
“我要让咱们的老百姓，都识字，都明理！”
沈征的目光扫过两人，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鬼子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可以再盖。”
“但他们要是毁了我们的脑子，那这个民族，就真的没希望了。”
李云龙张了张嘴，想骂句“屁用没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刚的呼吸，却陡然急促起来。
他这个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比任何人都明白文化和思想的分量。
之前，他一直把工作重心放在思想政治上，对于文化教育，总觉得是遥远的和平时期才该考虑的事。
沈征这番话，却不是什么闪电，而是一把锤子，狠狠砸碎了他脑中的壁垒！
对！
一支有文化的军队，和一支只凭血勇的军队，战斗力是天壤之别！
一群明事理的百姓，和一群愚昧麻木的百姓，能迸发出的力量，更是云泥之判！
“我明白了！”
赵刚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光亮。
“这件事，交给我！我保证，三个月内，让咱们新一团的文盲率，下降一半！”
……
夜。
王家村的废墟上，一间新搭起来的泥坯房里，灯火通明。
这里，是新一团一营的临时夜校。
几十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挤在矮小的屋子里，一个个正襟危坐，手里捏着黑乎乎的木炭条，对着一块块简陋的木板，笨拙地比划着。
断了一只胳膊的老兵王二牛，用仅剩的左手，吃力地在木板上刻下三个字。
“王……二……牛……”
三个字，歪歪扭扭，像三条在泥里打滚的蚯蚓。
可他看着这三个字，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眼眶却烧得通红。
他当兵大半辈子，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原来是这么写的。
赵刚站在讲台上，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渴望而认真的脸，胸口有一股热流在激荡。
他没有讲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他用木炭，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一个“人”字。
“同志们，看！这个字，念‘人’！”
“一撇，一捺，简单吧？但想把这个‘人’字写直了，站稳了，不容易！”
“我们八-路军，我们中国人，就是要当一个站得直，挺得起腰杆的人！”
他拿起另一块木板，写上“中国”两个字。
“这两个字，大家更要记在心里，刻在骨头里！”
“我们打鬼子，保卫的，就是这两个字！”
战士们听得热血沸腾，握着木炭条的手，都更用力了几分。
知识的火种，就在这简陋的泥坯房里，被轰然点燃。
而另一边，新一团的野战医院，也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军医刘叔，此刻正戴着一副缴获来的花镜，像个虔诚的信徒，用酒精棉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支玻璃针管。
在他面前，一个邻村送来的孩子，正发着高烧，浑身抽搐，嘴里说着胡话。
孩子的腿被生锈的铁钉划伤，伤口流着黄脓，眼看就要不行了。
孩子的娘跪在地上，哭声都已嘶哑。
“神药来了！神药来了！”
一名卫生员端着托盘，快步跑了进来。
盘子里，放着一支装着淡黄色药剂的针管。
正是沈征口中的“改良金疮药”——青霉素。
刘叔深吸一口气，用那支刚刚消毒过的针管，抽出了药液。
“按住他！”
几名卫生员七手八脚地将孩子按住。
刘叔颤抖着手，将冰冷的针头，扎进了孩子小小的屁股里。
药液，缓缓注入。
孩子的娘，死死地盯着那支针管，仿佛那是救命的仙丹。
一夜过去。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病房，孩子的娘惊喜地发现，孩子不抽了，烧也退了。
她颤抖着伸手一摸，额头冰凉！
“活了……俺的娃活了！”
女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放声大哭。
刘叔和一众医护人员，看着这奇迹般的一幕，一个个激动得手脚都在发抖。
科学！
这就是沈征团长口中的“科学”！
这玩意儿，比烧香拜佛，灵验一万倍！
从那天起，“盘尼西林”这个拗口的名字，连同沈征的名字一起，在整个根据地，被传成了神话。
随着日军的暂时退却，晋西北根据地，迎来了一段宝贵的黄金发展期。
在沈征的规划下，一切都焕发出勃勃生机。
李云龙带着人，把缴获的卡车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硬是鼓捣出了一支像模像样的运输队。
张万和与瘸子李，在后山兵工厂里，用缴获的车床和发电机，夜以继日地攻克技术难关，不但实现了新式步枪和手榴弹的量产，甚至开始尝试仿制迫击炮。
赵刚的扫盲班，如雨后春笋般，在各个村子办了起来，琅琅的读书声，成了山沟里最动听的背景音。
乡亲们住进了新房，分到了粮食，生了病有“神药”治，孩子们有学上。
他们的脸上，重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整个晋西北，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一个真正的模范区。
所有人都觉得，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李云龙更是整天乐得合不拢嘴，挺着肚子，背着手，在根据地里四处溜达，活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土财主。
“看见没？这就是咱老李打下的江山！”
他逢人便吹，唾沫星子横飞。
只有沈征，依旧平静如水。
他白日里处理着各种繁杂的事务，从水渠的修建，到冬小麦的种植，事无巨细。
到了夜深人静，他总会一个人，在指挥部里，站到天明。
他面前的沙盘，早已不是晋西北的局部地图。
那是一副巨大的，囊括了整个华北的沙盘。
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日军兵力部署的红旗。
卧牛山一战，冈村宁次的“囚笼”是被打破了，但他麾下的主力师团，并未伤筋动骨。
这头凶兽，只是暂时缩了回去，舔舐伤口。
一旦它缓过劲来，下一次的反扑，必将是毁天灭地。
沈征的目光，落在那一个个代表着大城市的标记上——太原、北平、天津……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只是兵对兵，将对将。
那是工业对工业，后勤对后勤，是整个国家潜力的对抗。
新一团现在看似兵强马壮，可放在整个战争棋盘上，依旧渺小得可怜。
这天夜里，李云龙喝得半醉，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来到指挥部，想拉沈征再喝两杯。
他推开门，却看见沈征正对着那副巨大的沙盘，一动不动。
“沈老弟，看啥呢？别看了，走，喝酒去！今儿个老子高兴！”
李云龙打了个酒嗝，伸手去拉他。
沈征没有回头。
他只是伸出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一道从东边海岸线，一直延伸到内陆的轨迹。
“老李。”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飘忽。
“你说，从咱们这儿，到鬼子的东京，有多远？”
李云龙的酒，瞬间醒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