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经略府。
张伟坐在主位上，看着堂下那个身穿耶稣会神父袍，神情倨傲而又带着一丝紧张的欧洲人。
巴尔范·德·奥尔蒂斯。
这个曾经试图在九州点燃“圣战”之火的西班牙神父，此刻，却成了张伟的阶下囚，或者说，一个等待“面试”的“创业者”。
在他的身边，是“项目引荐人”木下藤吉郎，和他的“法律顾问”黑田官兵卫。
两人都是一脸谦卑的笑容，活像两个拉到大客户的业务员。
再旁边，则是面无表情的蓝玉，他今天的身份，是“安全主管”。
而在张伟的下首，坐着夏原吉和岛津岁久。
他们的身份，是本次“项目投资”的风险评估师和财务审计师。
这不像是一场审判，更像是一场极其正式的，关于新项目投资的听证会。
“奥尔蒂斯神父，是吗？”张伟率先开口，用的是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语。
奥尔蒂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微微欠身：“正是在下。尊敬的经略大人，您的语言天赋，令人敬佩。”
“客套话就免了。”张伟摆了摆手，“我时间宝贵。藤吉郎呈上来的那份《合作备忘录》，我看过了。很有想法，很有创意。”
他拿起那份文件，轻轻敲了敲桌面。
“把上帝的福音，包装成一种可以量化、可以交易、可以分红的金融产品。神父，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商业头脑。”
奥尔蒂斯脸色微微一红，不知是羞愧还是激动。
“经略大人谬赞了。只是为了让主的光辉，能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照耀这片土地。”
“很好。”张伟点了点头，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既然是谈生意，那我们就要把所有问题，都摆在台面上。”
他转向夏原吉：“夏会计，你来说说你的评估结果。”
夏原吉站起身，翻开手中的一本册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开始汇报：
“报告大人。根据我们对‘远东福音传播与文化交流株式会社’项目的初步评估，我们认为，该项目具备较高的‘市场前景’和‘品牌价值’，但同时也存在三大核心风险。”
“第一，‘产品’的排他性过强。”夏原吉看着奥尔蒂斯，“贵方的教义，强调‘唯一真神’，这与日本本土神道、佛教等多信仰并存的‘市场环境’存在根本性冲突。强行推广，极易引发‘消费者’的抵触情绪，甚至导致‘渠道商’（即各地大名）的封杀，参考有马晴信案例。”
“第二，‘盈利模式’存在法律风险。贵方提出的‘赎罪券’、‘天堂期权’等产品，其本质是利用信息不对称，进行无实物交割的远期合约交易。这在我大明，属于严厉打击的‘欺诈’行为。一旦引入，极有可能扰乱株式会社正在建立的，以‘信用’为基础的金融秩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股权结构’存在隐患。”夏原吉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奥尔蒂斯神父坚持要求占股百分之五十一，拥有控股权。但据我们调查，神父您本人，只是耶稣会远东教区的区域传教士，您的授权，能否代表整个耶稣会，甚至罗马教廷的意志？这存在巨大的‘法律主体不明确’风险。”
“万一将来罗马教廷另派他人，不承认您的签约，那我们投入的所有资金和资源，都将血本无归。这笔‘坏账’的风险，我们无法承担。”
夏原吉每说一条，奥尔蒂斯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引以为傲的谈判成果，在对方专业的财务和法律术语面前，被剖析得体无完肤，漏洞百出。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拿着粗糙手工艺品，到了一家精密仪器工厂推销的乡巴佬。
“那……依夏大人的意思，该当如何？”奥尔蒂斯艰难地问道。
“很简单。”这次开口的，是岛津岁久。
他同样站起身，声音比京都冬天的风还要冷。
“第一，产品本土化。我方将组织本地的佛学、神道教大师，与神父共同组建‘产品研发部’，对《圣经》教义进行‘适应性修改’。比如，可以将上帝，解释为天照大神的另一个‘神格化身’，将耶稣，解释为从西方前来交流的‘觉者’。如此，可完美融入本土市场。”
“第二，盈利阳光化。所有金融衍生品一律取缔。公司的主要收入，应来自于‘知识付费’。比如，开办教义学习班，聘请神父讲课，按课时收费。或者出售标准化的十字架、圣水等‘周边产品’，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第三，股权清晰化。”岛津岁久盯着奥尔蒂斯，说出了最核心的方案，“鉴于神父您无法提供‘罗马教廷授权书’正本，我们建议，由您个人，以‘技术合伙人’的身份，与我方签订一份为期十年的‘独家合作协议’。”
“在这十年内，您将作为‘上帝福音’在日本地区的唯一指定代言人，享受公司百分之十的纯利润分红。同时，我们会为您提供总价值不低于十万两白银的‘履约保证金’，存入株式会社的钱庄，由您亲自保管钥匙。”
“十年之后，若合作愉快，可再续约。若您想退出，也可取走全部本金及利息。”
岛津岁久说完，重新坐下。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藤吉郎和黑田官兵卫，已经听得呆若木鸡。
他们自以为已经学到了株式会社的精髓，但今天才知道，自己那点伎俩，跟眼前这几位比起来，简直是幼儿园级别的。
把上帝改成天照大神的马甲？
把传教变成办补习班？
最绝的是那个股权方案，直接绕过了虚无缥缈的“耶稣会”，把奥尔蒂斯个人，变成了一个被重金锁定的“高级打工仔”。
给他分红，给他巨额保证金，让他有钱有地位，彻底断了他回归原有体系的念头。
这是用金钱，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座华丽的牢笼。
奥尔蒂斯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方的方案，几乎堵死了他所有的路。
拒绝？
他拿不到罗马的授权书，就无法证明自己“控股”的合法性。那份合作协议就是废纸一张。他将立刻从“合伙人”，变回那个随时可能被“清算”的阶下囚。
同意？
他将彻底背叛自己的信仰和组织，从一个上帝的使徒，变成一个商人的雇员。
张伟看着他痛苦的神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温和。
“神父，你不必急着回答。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另外，我再送你一个消息。”张伟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一道线，从日本，一直延伸到南方的马尼拉。
“就在你来京都的路上，我方派驻在吕宋岛的‘贸易代表’回报，西班牙马尼拉总督府，已经下达了对你的‘宗教审判令’，罪名是‘传教不力，擅自与异教徒媾和，致使主的荣光蒙羞’。”
“一支由审判官率领的舰队，已经从马尼拉出发，正驶向日本。他们的任务，是‘清理门户’，然后，接管你在日本的所有‘教产’。”
张伟的声音，像最后的冰锥，刺穿了奥尔蒂斯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被自己的组织，抛弃了。
甚至，还要被当成异端来审判。
他猛地抬头，看着张伟。
他终于明白，从他踏上那艘去谈判的小船开始，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眼前这个明国人，不仅算到了他会做什么，甚至算到了千里之外，他的同胞会做什么。
在这盘棋上，他奥尔蒂斯，从来就不是棋手，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份可以被随时修改、随时替换的“资产”。
“我……”奥尔蒂斯的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同意。”
张伟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不仅要收编一个神父，他还要借着这个神父，去迎战即将到来的，真正的罗马教廷的势力。
他要把这场“文明的战争”，变成一场“公司的并购”。
“很好。”张伟站起身，“夏原吉，去准备合同。蓝玉，通知港口，准备迎接一下我们来自马尼拉的‘新客户’。”
他走到奥尔蒂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欢迎加入，奥尔蒂斯经理。从今天起，你的上帝，归我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