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时间悄然滑至周二午后。
杜王町的海岸线在春末夏初的阳光下显得宁静而慵懒,波浪有节奏地拍打着沙滩,卷起细碎的白色泡沫。
梅戴提着一个小型密封箱,不紧不慢地沿着潮水退去后湿润坚实的沙地走着,这是他每周例行的公事——为Spw基金会更换沿岸布置的声学数据采集器。
任务本身并不繁重,更像是为他安排的一项定期的、舒缓的户外活动,让他能有机会离开研究室和住所,感受海风与广阔。
他熟练地找到几个隐藏在礁石缝隙和固定在水下支架上的采集器,取出旧的数据存储模块后换上新的,并将旧的妥善收入箱中。整个过程从容不迫,梅戴偶尔也会停下来,静静听一会儿大海的声音。
不仅仅是波涛,还有水下生物的活动、砂砾的摩擦、甚至远处船只引擎的低频振动,这些信息通过完全恢复的左耳,清晰而丰富地汇入他的感知。
当最后一个采集器更换完毕,时间已接近下午四点半,阳光不再炙热,变得温和而金黄。
梅戴合上密封箱,拍了拍沾上些许沙粒的裤脚,回望了一下自己留下的一串长长的脚印,然后准备收拾一下就返回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海风的喧嚣和波浪的絮语,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耳朵里。
“德——拉——梅——尔——先——生——!”
声音来自远处的防波堤方向,带着明显的急切,还有些微喘息导致的变调。
是仗助的声音。
梅戴立刻转头望去。
果然,在防波堤的尽头,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正朝着他这边用力挥手,随即几乎是跳下防波堤,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滩,急匆匆地奔跑过来,那显眼的发型在跑动中显得有些凌乱。
梅戴站在原地,看着仗助以近乎冲刺的速度穿过一片不算近的沙滩,很快就跑到了他的面前。
少年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着红晕,校服的领口也因为运动得有些燥热而被他扯开。
“呼……呼……总、总算找到您了……”仗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胸腔剧烈起伏着。
梅戴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现在是放学时间没错,仗助知道他每周二下午会来海边进行这项工作也并非秘密,但如此急切、甚至可以说是慌张地专门跑到这里来找他,还是头一遭。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梅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仗助的后背,帮助他顺气,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别急仗助,慢慢呼吸。我在这里,不会走开。”他顿了顿,等仗助的喘息稍微平复一些,才继续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承太郎那边……还是小静出了状况?”
仗助用力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奔后的紊乱呼吸,但脸上的红晕并未完全消退,反而因为某种急切和尴尬的情绪显得更浓了些。
他勉强站直身体,目光游移了一下,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重新聚焦在梅戴脸上,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郑重的恳切:“德、德拉梅尔先生……那个,虽然我知道这很失礼,但是……”他顿了顿,耳根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红了,“但是我能不能……抱一下您?”
这个请求完全出乎梅戴的意料,他微微一怔,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更清晰的困惑。
拥抱?在这种时候吗?
他快速审视着仗助的表情——那里面没有玩笑,只有紧张、急切,甚至还有一点验证什么的期待。
尽管不明所以,但梅戴对仗助有着基本的信任和包容。
他看得出这请求对仗助来说似乎很重要,结合他刚才急匆匆跑来的样子,或许真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短暂的沉默后,梅戴轻轻颔首,语气温和依旧:“如果你需要的话,当然可以。”
得到许可,仗助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张了。
他稍微蹲下身,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小心地伸出手臂环住了梅戴的腰和大腿,然后稳稳当当地将他抱离了地面。
梅戴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他能感觉到仗助的手臂很有力,只是这个姿势和情况实在有些怪异。
出于下意识,他抬手搭在了仗助宽阔的肩膀上,以保持平衡。
仗助似乎并非只是为了拥抱,他抱着梅戴,还无意识地稍微向上掂量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重量或触感。
而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梅戴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仗助很快又将梅戴轻轻放回了沙滩上,动作还算稳妥。
梅戴一落地,仗助就立刻松开了手,脸颊红得几乎要冒热气,他低着头,用拳头抵着嘴唇,含糊地快速嘀咕着:“果然没错……是、是这样的感觉……那家伙……”
“仗助,”梅戴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到底是……?”
他的话还没问完,仗助猛地抬起头,脸上之前的羞涩和困惑被一种更强烈的、带着担忧和祈求的情绪取代了。
“先生!”他急切地打断道,眼神里几乎带着点恳求的意味,“现在能请您跟我一起去一趟医院吗?拜托了!”
医院……
梅戴的心微微一提。
果然还是和某人的健康状况有关啊。
看着仗助焦急万分又难以启齿的模样,梅戴不再追问细节,只是迅速地点了点头:“好,我们走吧。边走边说,或者到了再说。”
他提起放在一旁的密封箱,示意仗助带路。
仗助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立刻转身,再次迈开步子,不过这次他顾及到梅戴,速度放慢了些,但方向明确地朝着通往市区道路的防波堤走去。
两人一路穿行,很快来到了杜王町的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淡淡地弥漫在空气中,伴随着医护人员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仪器滴答声。
他们没有在门诊区停留,而是直接走向了住院区,在安静的走廊里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了一间病房门口。
仗助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而入。
梅戴跟在他身后,目光迅速扫过病房内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整齐齐排排坐在靠墙长椅上的康一和亿泰,两人都翘着二郎腿,姿势几乎一模一样,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真惨”、甚至还有点看好戏的表情。
紧接着,梅戴的视线落在了房间中央的病床上——那里躺着一个被厚厚纱布包裹着的身影,尤其是头部和躯干,缠得颇为严实,让他平日里那精心打理的形象荡然无存。露出的些许皮肤上也带着青紫的痕迹,左眼周围肿起,使得他原本锐利的眼神此刻显得有些滑稽的涣散和疲惫。
不过床头柜上放着的、极具个人风格的服饰碎片,让梅戴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是岸边露伴。
确认出事的并非小静、乔瑟夫或是承太郎,梅戴心中下意识地微微松了一口气,但看到露伴被揍成这副模样,担忧的情绪又随之升起。
他记得与这位漫画家的几次相遇——海边的命令式初遇,健身房充满探究意味的再会,以及之后几次在健身房偶遇时对方那永不满足的、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的审视目光。
他们之间,顶多算是点头之交,连熟稔都谈不上。
可是为何会伤成这样,而且仗助为何如此急切地把自己找来呢?
梅戴微微蹙起眉,目光带着询问转向身边的仗助,同时礼貌地对康一和亿泰点了点头:“下午好,两位。”
康一连忙小声回应:“您好,德拉梅尔先生。”亿泰也稍微坐正了些。
病床上的露伴似乎察觉到了新来者的气息。
即便是在这种状态下,在露伴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看到梅戴的时候,他那张肿着的脸上居然还能勉强扯动嘴角。
他动了动自己还算完好、只是有些擦伤的右手,朝着梅戴的方向幅度很小地挥了挥,也算是打了招呼。即使裹得像木乃伊,他那双透过纱布缝隙露出的眼睛,依旧锐利,甚至带着点难以形容的、近乎兴奋的光芒。
随后梅戴将注意力完全转回病床上的露伴身上了。
他微微蹙起眉头,深蓝色的眼眸中带着清晰的关切和不解,然后侧过头压低声音问跟过来的仗助:“仗助,”梅戴靠近仗助一些,带着明显的疑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岸边先生他怎么被伤成这样了……你特意叫我来,是因为他被替身使者袭击了吗?还是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事情?”
他心里猜测着各种可能性,毕竟在杜王町,替身攻击是首要的怀疑对象,也实在想不出仗助如此急切地把自己从海边拉来,与受伤的岸边露伴之间有什么直接关联。
仗助这时候撇了撇嘴,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那点因为奔跑和之前“拥抱验证”残留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但眼神里已经换上了一种混合着不爽和“活该”的意味,盯着露伴那张肿起来的脸,语气硬邦邦地说道:“当然了,这家伙是被我‘袭击’的啊。”
这话一出梅戴彻底愣住了。
梅戴彻底愣住了,他看看虽然耳朵还有点红但一脸理直气壮的仗助,又看看床上惨兮兮但眼神里似乎还残留着点执拗的露伴,最后目光扫过一旁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还同步地缩了缩脖子的康一和亿泰。
床上的露伴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带着点抗议意味的哼唧,但因为脸部肿胀,听起来更像是呜咽。
仗助……袭击了岸边露伴?还造成了需要住院的伤势?
这完全超出了梅戴的预料。
他知道仗助性格有时候会有些冲动,但绝非无缘无故会对人下如此重手的人,更何况对象还是一个他理论上并不算熟络的漫画家。
这其中必然有极其特殊的原因。
而联想到仗助之前在海边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请求,梅戴隐隐感觉到,这两件事之间,恐怕存在着某种他尚未知晓的、令人费解的关联吧。
病房里的气氛因为仗助这句直白的承认,瞬间变得有些凝滞而微妙。
看病房里的几位都没什么反应,仗助没好气地抓了抓后脑勺,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余怒未消。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向梅戴解释今天早上发生的混乱事件:“事情是这样的,德拉梅尔先生。今天早上上学路上,我和亿泰看见康一那家伙魂不守舍的,还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觉得不对劲就跟过去了。结果发现他进了一栋挺气派的别墅——就是这家伙的家!”他抬手指了指病床上的露伴。
“我们跟进去才发现,原来康一昨天就和那个已经出院的间田敏和一起来过这里,还参观了这家伙的工作室。结果没想到,被他用他的替身[天堂之门]给偷袭了!”仗助的语气充满了愤慨,“那家伙把康一和间田变成了如同书本般可以翻阅的存在,翻看他的记忆,还说康一的履历适合给他漫画当素材,就把康一的记忆书页撕下来了十好几张!”
“之后他倒是放康一和间田走了,但走之前还用[天堂之门]的能力给他们写了什么……类似于‘不能说出在这里发生的事’的命令!所以康一今天的行为才那么古怪,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啊。”
“然后今天早上,我和亿泰撞破了他的好事,才知道他一直在用这种手段获取别人的记忆和经历当创作素材……我们当然不能忍,就打起来了。”仗助说到这里,脸色更黑了,显然回忆起了最让他火大的部分,他狠狠瞪向露伴,“最后……最后这家伙,居然不知死活地嘲讽我的发型!说这是——是——啧!我、我一时没忍住就……”
接下来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暴怒的仗助彻底失控,用[疯狂钻石]的力量将口出恶言的漫画家结结实实地“修理”了一顿,直接送进了医院。
“本来这事儿就算完了,我们准备走人。”仗助的语气稍微平复了一些,但随即又变得凝重,“可是在我离开他家之前,我无意中在他那堆‘收藏品’里,看到了两张……不属于康一的书页。”
他直直地看向梅戴,浓郁的蓝眼睛里带着确认和担忧:“我凑近看了两眼,上面有些词句……因为您教过我一些基础的法语,所以我认得出来,那绝对是法语!而且描述的感觉、用词的方式……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您的记忆书页,先生!”
仗助的脸上浮现出懊恼和急切:“当时上学快迟到了,我不能当场仔细看,也没时间处理。所以一放学,我就立刻跑去找您了!”这就是为什么仗助一放学就火急火燎地来找梅戴。
而那个在海边突如其来的拥抱,则是因为康一之前提到过,被[天堂之门]撕下书页后,体重会变轻,仗助抱那一下,是急切地想要验证梅戴是否也遭到了同样的对待。
“所以……所以我刚才才……”仗助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拥抱的原因,脸颊又有点发红,但很快他又转向病床上虽然狼狈但眼神依旧执拗的露伴,眼神重新变得强硬起来,“喂!你都听到了吧?赶紧的,把德拉梅尔先生的书页还回来。还有如果你当初也对德拉梅尔先生用了你那破能力,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擦掉!”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康一和亿泰屏住了呼吸,梅戴本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深蓝色的眼眸注视着露伴,之前温和的神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沉思。
他需要知道,露伴究竟从他的“书”里,看到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
露伴那双透过纱布缝隙露出的眼睛,先是倔强地瞪了仗助一眼,似乎在不满于这种被胁迫的态度。
但他很快将视线转向了梅戴。
梅戴并没有表现出愤怒,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是了然,是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失望,这种平静反而比仗助的怒火更让露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想起在海边和健身房时,梅戴身上那种与杜王町格格不入的、沉淀着过往的气质,以及那份即使婉拒也保持着的礼貌与疏离。
“……哼。”露伴发出一声不甘愿的鼻音,但最终还是动了动他那唯一还能活动的右手指了一下床头柜,柜子上摆着一册速写本,“看那个。”他有点艰难地开口。
康一深知露伴的能力需要看到原稿才能发动,他利落地站起身,抢在梅戴之前来到床头柜,拿起那册速写本递给了梅戴。
梅戴接过后翻了翻,找到了夹在里面的几张画着精致分镜和场景的原稿。
“看清楚了,”露伴的声音有些闷,但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艺术家的偏执,“这是我用你那短暂相遇的‘印象’激发灵感所画的草稿。我承认,未经允许翻阅和取材是我的做法,但作为创作者,我无法放过如此独特的‘素材’。”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解释和变相的道歉前奏了。
梅戴的目光在那几张原稿上停留片刻。
画面上是一个角色站在海边的侧影,发丝和海洋的纹路融为一体,眼睛望着远方,梅戴能从中感受到一种遥远的寂寥感。
画功确实精湛。
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看到了,但没有评论画作本身。
见状,露伴不再犹豫。他心念一动,[天堂之门]的能力发动。
梅戴感到左臂微微一热,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从小臂到手掌的皮肤表面,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翻动,瞬间变成了层层叠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里面的字迹是他很熟悉,几乎每天都能看到。
这奇异的景象让梅戴微微挑眉,但并未惊慌,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紧接着两张明显是独立出来的、边缘很平滑的书页,从床头柜的抽屉缝隙里飞来,如同归巢的蝴蝶,精准地贴合在梅戴手臂的书页之上,光芒微闪,瞬间与其他纸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随着书页的回归,梅戴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某处缺失被填补完整的充实感。
同时,一些原本有些记忆深处模糊的细节都瞬间变得清晰了起来,原来那些细微的情绪和记忆片段,随着书页一同被暂时“撕走”了。
“还有呢?”仗助紧盯着,不依不饶地问道。
露伴撇了撇嘴,似乎觉得仗助很啰嗦。
他的目光落在梅戴的手臂上,只见一行之前隐没不见的文字缓缓浮现出来,写的是:“忘记与岸边露伴在健身房及之后任何非公开场合的交谈与相遇。”
“我当时只是不想被打扰创作状态。”露伴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那句话就像是用橡皮擦擦除了一样彻底消失了。
字迹消失的瞬间,梅戴感到脑海中关于那两次相遇的记忆变得连贯完整,不再有任何人为设置的隔阂感了。
他感受着脑袋里突然涌现的记忆,轻轻放下手臂,皮肤恢复了原状。
他看向露伴,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岸边先生。每个人的记忆与经历,都属于其自身,不应未经许可便被翻阅和取用。”
这不是威胁,而是一个清晰的声明。
露伴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虽然固执,但并非完全不讲道理,尤其是在被人抓个正着,并且对方还展现出如此克制的态度之后。
就在众人都觉得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病房内的紧张气氛稍有缓和之际——
叩、叩、叩。
清脆而带着某种规律性力量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病房内微妙的平衡。
所有人下意识地侧目朝门口望去。
病房门因为仗助和梅戴刚才进来时急切,并未完全关拢,此刻大敞着。而就在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白色的长风衣下摆随着他的站定而微微垂落,敲门的右手还未完全放下。
是空条承太郎。
脸色阴沉得可怕,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清晰地扫过病房内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梅戴和仗助身上,尤其是梅戴那刚刚恢复原状的手臂。他那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都明确地传达出一个信息——
承太郎站在那里,已经有一会儿了。
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关于[天堂之门],关于被撕下又归还的记忆书页,关于那些未经允许的窥探……他很可能,全都听到了。
承太郎的目光最终越过众人,落在了病床上的岸边露伴身上,声音低沉得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现在需要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