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锁芯传来轻微的转动声,梅戴用钥匙打开了家门,他侧过身,让背着鼓鼓囊囊书包的裘德像只灵活的小动物般先挤了进去。
“我——回——来——啦——”裘德一进门就拖着长音宣告,清脆的童音在空荡的玄关回荡。
尽管明知不会有人回应,他还是坚持着这份归家的仪式感。
他熟练地左右脚互蹭,踢掉了鞋子,也顾不上摆正,就抱着沉甸甸的书包,咚咚咚地跑过短短的走廊,冲进客厅,将书包往沙发上一扔,整个人扑进了柔软的沙发垫子里,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满足的喟叹。
梅戴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玄关地板上那两只被甩得东一只西一只、鞋带散开的儿童鞋,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弯腰,耐心地将那双小鞋子捡起,鞋头朝外,整齐地放入鞋柜下层,又将自己的鞋并排摆好,动作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
他看着深陷在沙发里、几乎要陷进去的那一小团“裘德饼”,那头乱蓬蓬的卷发在米色沙发套上格外显眼,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连日来因各种琐事和潜在威胁而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在此刻稍稍松弛了些许。
“累了?”梅戴一边走向开放式厨房,一边温和地问道,他打开冰箱,取出冰镇的麦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透明的玻璃杯壁上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
“还好!”裘德闻言,一个利落的翻身坐了起来,接过杯子,仰头就“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
几滴冰凉的茶汁顺着他嘴角滑落,他毫不在意地用校服袖子一抹,随即抬起脸,眼神亮晶晶地望向梅戴,充满了孩童特有的、重新焕发出来的光彩:“今天是周五,我决定了,要在今天晚上就把所有周末作业都写完!这样明天和后天就能痛快地玩咯!”
他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和满满的干劲,仿佛这是一个无比伟大且令人激动的计划。
梅戴看着他,心中不禁莞尔。
他很高兴看到裘德能如此迅速地调整情绪,不像自己,有时会因为一句无心的评价或一个小小的挫折而在内心反复咀嚼、自我批判许久。
眼前这个活力四射的孩子,与周一那天因为画作被鹤田严厉点评而气鼓鼓、几乎要炸毛的小家伙,简直判若两人。
梅戴端着属于自己的那杯茶,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闻言有些讶异地挑眉:“哦?这么有决心?需要我帮忙吗?”他抿了一口微涩的麦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暂时不用!”裘德像是被注入了无限能量,猛地跳下沙发,重新抱起那个对他而言略显庞大的书包,哗啦啦地开始在里面翻找各科作业本和文具,“我要先征服数学,然后是国语……哼哼,让它们知道知道裘德大人的厉害!”
他挥舞着一支铅笔,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好像面对的不是作业,而是需要被打倒的怪兽似的。
看着裘德这副斗志昂扬的模样,梅戴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好,那有需要也可以随时叫我。”他不再打扰小家伙,伸手拿起之前搁在茶几上的一本关于神经科学的专着,翻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打算享受这片刻被孩童奋斗精神点缀的宁静阅读时光。
裘德果然说到做到,很快就在客厅的餐桌旁摊开了书本和练习册,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埋头写了起来。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微哗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归巢鸟儿最后的啁啾,夕阳的余晖慢慢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梅戴的目光虽然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但一部分注意力,或者说,他左耳那与[圣杯]微妙连接的感官,始终分出了一缕,萦绕在裘德那边。
他能清晰地听到小家伙时而压低声音喃喃自语地读题,时而因为成功解出一道难题而发出小小的、充满得意的“嗯”声,时而又因为遇到阻碍而烦躁地抓挠他那头本就乱糟糟的卷发,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窗外天色渐暗,梅戴正准备起身开灯,裘德那边传来了动静。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完成一项艰巨任务后的成就感,接着伸了一个夸张的懒腰,骨头都似乎发出了咔哒的轻响。
他转过头,恰好看到梅戴合上书页望过来的目光,立刻像是急于展示战利品的小猎人,兴奋地汇报起来:“数学搞定,国语也写了一大半!剩下的明天上午稍微弄一下就行!”他的小脸上写着“快夸我”三个字。
“很棒啊。”梅戴放下书,由衷地称赞道,语气温和而肯定,裘德在学习上表现出的这种自觉性和效率,有时确实超乎他的预期,让他感到欣慰。
“对了对了,梅戴,”得到表扬的裘德更加兴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分享起学校的日常,“我们今天体育课玩了躲避球,我躲开了好多球哦,超厉害的!还有中午的咖喱饭里的胡萝卜,我偷偷分给隔壁桌的山下了,他没有告诉老师……”他叽叽喳喳地说着,手舞足蹈。
“下次可以直接和我讲说少要一点胡萝卜,我下次会少给你加一些胡萝卜丁,而不是偷偷给别人。”梅戴翻了一页手中的书,目光并未离开书页,声音平稳地建议道。
裘德频频点头,嘴里说着“知道啦知道啦”,但眼神飘忽,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忽然他像是想到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语气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啊,还有,我们班上那个同学……就是坐在角落、不怎么说话的那个,从我刚转到那个班里就感觉他有点怪怪的,阴阴沉沉的。今天好像又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都没人跟他玩。”
他提及此事时,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如同描述窗外有棵树一样自然。
随即,他的注意力就又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宏图大业”上,握紧拳头干劲十足地宣布:“不管啦!我要继续去攻克剩下的作业了。”仿佛刚才那句关于同学的话,只是他思维跳跃时随手抛下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而已,甚至未在他自己的心湖中激起一丝涟漪。
然而,听在梅戴耳中,这句无心之语却让他的目光微微凝滞了一瞬。
他看着裘德重新埋首于作业本的专注侧影,深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思忖。
孩子口中“阴郁”、“怪怪的”形容,在普通人听来或许只是性格内向,但在这座潜流暗涌的杜王町,在替身使者相互吸引的法则下,关于任何一点两个人之间能感受到的“不寻常”都可能指向更深层的原因。
“阴郁的……同学吗?”他轻轻摩挲着手中光滑的书页,没有出声追问,只是将这个细节悄然记在了心里。
如同档案管理员般,为这个模糊的信息贴上了一个“待观察”的标签。
裘德的“作业征服计划”进行得颇为顺利,在晚餐前,他便大声宣布,除了需要周末花时间观察记录的自由研究外,其他所有书面作业已全部完成。
梅戴准备了简单的乌冬面作为晚餐,热腾腾的汤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裘德吃得格外香甜,几乎是风卷残云,大概是下午消耗了大量脑力的缘故。
晚餐后,是雷打不动的电视时间,这是裘德一天中最期待的放松时刻。
他蜷缩在沙发柔软的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看着黄金档的动画片,眼睛随着屏幕上的光影变幻而闪闪发光,不时因为有趣的剧情发出咯咯的、毫无掩饰的笑声,小小的身体随着剧情起伏而微微晃动。
梅戴则坐在另一侧,继续阅读那本神经科学书籍,偶尔抬眼看看屏幕上色彩斑斓的画面,或是裘德那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动无比的侧脸,室内弥漫着一种安宁而惬意的氛围,温暖得让人几乎要忘记外界可能存在的纷扰。
动画片结束后,裘德意犹未尽,又跟着看了会儿搞笑的综艺节目,直到墙上的挂钟时针稳稳地指向了罗马数字“x”。
“好了,裘德,到时间了。”梅戴合上书,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提醒道。
“诶——再等一下下嘛,这个环节马上就结束了,超好笑的……”裘德看得正起劲,视线黏在屏幕上,下意识地拖长了音调撒娇,身体还往沙发里缩了缩,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小、更不容易被“驱逐”。
梅戴没有妥协,只是伸过长臂,拿起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动作轻柔却果断地按下了关闭键。
屏幕瞬间暗下,客厅陷入一片相对的寂静。
“充足的睡眠对成长很重要,”他重复着这条不变的准则,声音平稳,“而且明天还有整个周末,可以慢慢看。”
瞬间消失的画面和声音让裘德愣了一下,他撅了撅嘴,脸上写满了意犹未尽,但抬起头,看到梅戴那双平静却坚定的深蓝色眼眸,那点小小的不满和侥幸心理,就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迅速消散了。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生理性的困倦涌了上来,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顺从地滑下沙发,脚步有些拖沓。
“好吧……那就去睡觉。”裘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浓重的、困倦的鼻音。
梅戴站起身,领着像只迷迷糊糊的小企鹅一样的裘德走向卧室,走廊的灯光被他调暗,柔和的光晕洒下来,营造出适合入睡的宁静氛围。
“先去刷牙洗脸。”梅戴在卫生间门口停下,看着裘德慢吞吞地走进去。
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以及有些笨拙、但还算认真的刷牙声。
梅戴这才转身走进卧室,动作熟练地整理了一下稍显凌乱的床铺,将被子铺展开,拍松了枕头。
过了一会儿,裘德顶着一张湿漉漉的小脸走了进来,额前那些顽皮的卷发被水沾湿,几缕深色的发丝黏在光滑的额头上。
他踢掉脚上的拖鞋,像只灵活的小猴子一样爬上了床,却没有立刻钻进被窝,而是站在床上,冲着梅戴张开双臂,睡意朦胧的大眼睛里带着一点点的依赖。
梅戴走过去,自然地接住这个带着清新牙膏气息和湿润水汽的小身体,轻轻抱了抱。
然后,他低头在裘德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晚安吻。
得到了晚安吻的裘德这才心满意足,乖乖地钻进了被窝。
梅戴帮他掖好被角,确保不会漏风,又伸手将他额前那些湿发轻轻拨开,以免睡着后不舒服,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温暖的体温,轻柔地拂过裘德的额头和发丝。
“晚安,裘德。”梅戴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低沉、柔和,像一首舒缓的催眠曲。
裘德在被窝里舒服地蠕动了一下,找到一个最惬意的姿势,半眯着眼睛,浓密的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含糊地、梦呓般地回应:“晚安,梅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显然白天的学习、傍晚的玩耍和晚上的放松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睡意来得迅速而深沉。
梅戴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凝视着裘德恬静的睡颜,确认他已经彻底熟睡,这才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片羽毛般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留下足够的安全缝隙。
他踱回客厅,窗外杜王町的夜色已然浓重如墨,零星的灯火在远方的黑暗中执着地闪烁,如同散落的星辰,公寓里一片寂静,只有冰箱运作时低沉的嗡鸣。
他正准备重新拿起那本神经科学着作,继续在知识的海洋中徜徉——
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如同利刃般尖锐地划破了这份夜晚的宁静。
梅戴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清晰地显示着时间已晚,寻常的友人联络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打来。
一种微妙的预感掠过心头。
他快步走到电话旁,伸手拿起听筒,沉稳地开口,语气带着惯常的礼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您安,我是梅戴·德拉梅尔。”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而沉稳的男声,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凝重:“是我,承太郎。”
“承太郎?”梅戴有些意外,但立刻意识到,能让承太郎在这个时间打来电话,必然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他握着听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在刚才,仗助在家里打游戏时,遭遇了[辛红辣椒]的袭击。”承太郎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核心,语气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现象,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足以让知情者心头一紧。
梅戴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脑海中闪过那个热情开朗的高中生身影,语速微微加快,透露出关切:“仗助他——?”
“没有大碍。”承太郎的语气非常肯定,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那家伙的目标似乎只是为了试探,被仗助逼退了,但[辛红辣椒]的能力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还要麻烦。它能凭借电流在任何电器间自由穿梭,不仅仅是偷窃,恐怕也具备极强的窃听能力。”
梅戴立刻明白了承太郎的担忧,以及这通电话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如果[辛红辣椒]真的能通过无处不在的电路网络进行实时窃听,那么任何通过常规电话线路进行的谈话,甚至在可能被监控的室内场所的密谈,都变得不再安全。
他们此刻的通话,本身就可能暴露在敌人的监听之下。
“我明白了。”梅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冷峻,“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这通电话,也可能……”
“不能排除风险。”承太郎接道,证实了他的猜测,“长话短说。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场合交换情报,商讨对策。明天上午十点,在杜王町北边的郊外,靠近风车的那片空地集合。那里远离主要供电线路,视野开阔,不易被监听,也方便应对突发状况。”
“北郊风车空地,上午十点。”梅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地点和时间,确认无误,“好的,我会准时到场。”
“嗯。”承太郎应了一声,似乎准备结束这通风险未知的通话,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一次,他沉稳的声线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体贴和关切:“那家伙……对电力的渴求和对替身使者的敌意都在升级。小心点,梅戴。”
“你也要注意安全,承太郎。明天见。”梅戴回应道,语气同样郑重。
“明天见。”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对方已挂断。
梅戴缓缓将听筒放回座机,指尖在冰冷光滑的塑料外壳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感受那残留的、来自远方的紧张讯号。
客厅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但这份寂静此刻却仿佛拥有了重量,潜藏着无形的压力,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辛红辣椒]……能够肆意游走于电路之中,窃听、袭击、盗窃……
这意味着整个杜王町错综复杂的电力网络,都可能成为它的神经末梢、它的耳目与爪牙。
当初它不仅从虹村形兆手中拿走了至关重要的“箭”,如今更是直接将攻击目标指向了替身使者,尤其是仗助。
这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威胁,预示着平静的日子或许即将被打破。
明天……北郊风车。
他确实需要了解更多细节,需要和承太郎、仗助他们共同分析情报,制定出有效的应对策略。
这场由电流阴影中发起的、针对替身使者的挑衅,必须被阻止,也必须查清其背后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