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沉沉的睡眠如同温暖的海水,将梅戴包裹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安宁的深海中,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好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同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带着暖意,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触感细腻而短暂。
这细微的感觉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荡开了点浅浅的波纹。
梅戴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皮沉重地缓缓掀开。
意识率先捕捉到的是视野上方的窗户。
窗外,天色已是沉沉的靛蓝,点缀着零星的 晚星,显然已经入夜很久了,看来自己这一觉睡得比预想中要长得多。
梅戴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侧过头,身体依旧残留着透支后的酸软,但精神上的疲惫已被这漫长的睡眠洗涤一空,不过视线还有些模糊。
卧室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但房门并未关紧,一道暖黄色的光线从门缝里斜斜地渗了进来,如同黑暗中一道温柔的指引。
就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半蹲在床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了。
借着那点微光,他辨认出了那精心打理过的飞机头发型轮廓,以及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清晰、带着关切望过来的蓝色眼睛。
是仗助。
那双蓝眼睛见梅戴醒来,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仗助放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宁静:“德拉梅尔先生,您醒了?”
梅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和沙哑。
他撑着身体,慢慢坐起身,靠在床头,这个动作让他浅蓝色的长卷发比下午见面的时候还有些凌乱地披散着,平日里总是沉静的形象此刻难得地显露出一种不设防的柔软和倦怠。
他的脸颊因为久睡还带着淡淡的红晕,眼神不似平日那般清明锐利,蒙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脆弱的温和。
仗助看着这样的梅戴,一时间竟有些怔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悸动感悄然蔓延开来,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仿佛被黏住了一般,一时无法从梅戴的脸上移开。
这种感觉很奇怪,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却又并不让人讨厌。
他皱皱眉朝那边挪了挪,蹲在梅戴的身旁,双手搭在床沿上,有些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继续用比平时轻许多的声音说道:“那个……我们已经把裘德送回来了,那小子玩得有点疯,但没惹什么大麻烦,就是话多了点。我看时间挺晚的,您刚醒肯定也没力气做饭,所以我从家里带了些老妈做的饭菜过来,是土豆炖肉和煎鱼,还热着呢,您可以直接吃。”
他还指了指楼下,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想要被夸奖的期待,又混杂着因为刚才那瞬间的失神而产生的细微窘迫。
梅戴听着仗助的话,再看到他似乎有些局促地蹲在那里,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中缓缓漾开一抹真实而温暖的笑意。
“谢谢你,仗助。”他伸手拍拍仗助的肩膀,声音充满了真诚的感激,“真是帮大忙了。也替我谢谢朋子女士。”
梅戴微微伸了个懒腰准备下床。
仗助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立马站起身,伸出手似乎想扶他,但又在碰到之前猛地顿住,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转而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那、那个……您肯定饿了吧?我去把饭菜在厨房摆好?”仗助找了个借口,试图掩饰自己刚才突兀的动作和依然有些过快的心跳。
“好,麻烦你了。”梅戴点了点头,看着仗助几乎是同手同脚、略显慌张地转身下楼去的背影,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很快便被身体苏醒后传来的饥饿感所取代。
卧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渐起的虫鸣。
梅戴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少年带来的、充满活力的气息,与他满室的宁静悄然融合。
他起身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梳子稍微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后,向着楼下那温暖的灯光走去。
梅戴顺着暖黄的灯光走下楼梯,客厅里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
只见仗助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带来的饭菜在餐桌上摆放妥当——两个食盒里分别盛着热气腾腾、汤汁浓郁的土豆炖肉和煎得金黄诱人的烤鱼,旁边还放着一小壶味增汤和两碗米饭,就连餐具也细心地准备好了。
裘德果然老老实实地坐在餐桌旁,两条腿在椅子下百无聊赖地晃荡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菜肴,时不时偷偷吸一下鼻子,一副馋虫被勾起来的模样。
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他立刻转过头,眼睛一亮:“啦哩嚯~梅戴你醒啦,现在可以开饭了吗?”
“嗯,可以吃了。”梅戴微笑着点头,走到餐桌主位坐下。
他看向正在用抹布擦拭已经干净无比的灶台的仗助,对他邀请道:“仗助,你也忙活了半天,一起吃点吧?朋子女士做了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吃不完的。”
仗助闻言,连忙摆手,耳根似乎还有些未褪去的微热:“不用了不用了!我回家吃就好,老妈给我留了饭的。而且……而且我答应了她送完饭就回去的。”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梅戴已经稍微梳理过、但依旧带着睡后慵懒弧度的浅蓝色发丝,以及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和的深蓝色眼眸,心跳又有些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装作随意地提起:“那个……德拉梅尔先生,您明天中午有空吗?”
梅戴拿起筷子,正准备给眼巴巴的裘德夹菜,闻言抬头看向仗助:“明天中午?我应该有空,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儿……”仗助抓了抓头发,眼神飘忽了一下,“就是……想约您一起吃个午饭。我知道一个地方新开了家不错的定食屋,味道挺好的……就是、嗯……您看……”他话没说全,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梅戴看着仗助那副明明很期待却又强装镇定的样子,想到了他上次邀请自己一起去看樱花时候的事情了,心中了然,不禁莞尔。
看来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啊。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点了点头:“好啊。那具体时间和地点,你明天路上再告诉我?”
“好,没问题!”仗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之前的些许不自然一扫而空,“我明天上午过来找您,那我就先回去了。德拉梅尔先生,裘德,你们慢慢吃。”
说完,他像是怕梅戴反悔似的,飞快地朝两人挥了挥手,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房子,离开后还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梅戴看着仗助离开的方向,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转向早已迫不及待拿起筷子的裘德:“吃吧,小心烫。”
“好耶——”裘德欢呼一声,立刻埋头苦干起来。
梅戴自己也端起饭碗,一边细嚼慢咽,一边问坐在自己旁边的少年:“今天和仗助他们出去,玩得还开心吗?”
裘德嘴里塞满了土豆炖肉,腮帮子鼓鼓的,闻言用力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开心!仗助虽然有时候傻乎乎的,但是人很好。亿泰也傻乎乎的,但力气超大啊!我们去了一个有很多很多石碑的地方,安安静静的,挺舒服。就是康一胆子太小了,没跟我们去,真的可惜啦。”
“我还看到一只黑色的猫,蹲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裘德继续说着,比划着手势,“它的眼睛是金色的,我想跟它玩,但它一下子就跑掉了……”
他絮絮叨叨地讲着下午的见闻,从墓园里形状奇特的松树,到仗助和亿泰因为害怕——虽然他们不承认——而互相挤兑的搞笑场面,再到回来的路上亿泰请客买的冰淇淋味道多么棒。
梅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问一两个小问题,引导他继续说下去。
他看着裘德眉飞色舞的样子,也能感受着话语里纯粹的快乐,心中那片因为疲惫和担忧而略显阴霾的角落,仿佛也被这明亮的童声一点点照亮了。
虽然裘德的到来打乱了他原本安静的生活,带来了无数的意外和挑战,但此刻,看着这个孩子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地分享着他的快乐,梅戴觉得,或许这种“热闹”,也并不全是坏事。
梅戴的胃口本就不大,加上刚睡醒,没吃几口便感觉饱了。
他放下筷子,看着旁边正努力与烤鱼“搏斗”的裘德,很自然地拿起一双干净筷子,将那份属于自己的煎鱼端到面前,开始细致地将鱼肉从主刺上剥离下来,又将小刺一根根挑出,然后将剔好的、白嫩的鱼肉拨到裘德的碗里。
裘德正放弃“搏斗”、嚼着满嘴的饭菜,看到碗里多出来的无刺鱼肉,眼睛弯成了月牙,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梅戴!”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嫩滑的鱼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动作慢了下来,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近梅戴,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梅戴,我跟你说哦……明天中午,仗助哥哥约你吃饭的那个地方可能会有点点奇怪。”
他眨巴着大眼睛,表情是罕见的、带着点期待却又混合着一丝提醒的认真:“你一开始的时候不要太惊慌了。”
梅戴挑鱼刺的手微微一顿,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和困惑。
裘德很少会用“惊慌”这个词,这让他不禁有些在意。
“奇怪吗。”梅戴放下筷子,有点好奇地追问,“你指的是什么?是那家店的环境很特别?还是其他什么……?”
他猜测着,是仗助准备了什么特别的惊喜,还是裘德通过他那特殊的能力“看”到了什么呢?
裘德却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只露出一双笑得狡黠的眼睛:“不能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反正——你到时候就知道咯。相信我,没什么危险的,就是……嘿嘿嘿嘿……”
他卖了个大大的关子,无论梅戴如何旁敲侧击,他都只是小大人模样笑嘻嘻地摆手,坚决不肯再透露半个字。
梅戴看着他那副铁了心要保密的样子,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放弃了追问:“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会记得保持淡定的。”
他心中虽然存着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对仗助那份心意的好奇,以及对明天那场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的午餐约定,生出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期待。
时间悄然滑至次日上午。
梅戴起得比平时稍晚一些,经过昨夜充足的睡眠,他感觉精神好了很多,连日来的疲惫感基本一扫而空。
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正坐在沙发上翻阅一本关于海洋声学的期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花茶。
裘德则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毯上,面前摊开着崭新的小学课本和练习册,眉头紧锁,嘴里叼着铅笔尾端,正与一道数学题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时不时发出“啦哩嚯……好难……”的哀嚎。
家里弥漫着一种宁静而平和的氛围。
快到约定时间时,梅戴放下期刊,起身准备去换身出门的衣服。
他看了一眼还在跟数学题死磕的裘德,嘱咐道:“裘德,我中午和仗助出去吃饭,你自己在家可以吗?冰箱里有准备好的便当,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要记得加热……”
裘德头也不抬,只是挥了挥拿着铅笔的手,心不在焉地应道:“五到六分钟——知道啦知道啦!梅戴先生你就放心去吧,不过要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哦。”他扭头冲梅戴挤了挤眼睛,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神秘兮兮的笑容。
梅戴摇了摇头,转身上了楼。
在他换好一身简约得体的便装再次下楼的时候,客厅里摆着的电话恰好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接起电话,耳边果然传来仗助充满活力的声音:“德拉梅尔先生,我快到您家路口了,您好了吗?”
“嗯,我这就出来。”梅戴一边应着,一边拿起钥匙走向门口。
在经过客厅时,他看到裘德终于放弃了那道数学题,正抱着靠枕在沙发上打滚,见他出来,立刻送上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看好戏意味的笑容。
梅戴失笑,对他摆了摆手,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他刚走到路口的时候,就看到仗助正等在那里了。
少年今天似乎特意打理过,那标志性的飞机头比往日更加挺括有型,穿着一件印着夸张图案的潮流t恤,外面套了一件敞开的拼色冲锋衣外套,整个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他一见到梅戴,立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先生。”
“等很久了吗?”梅戴走近,微笑着问道。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仗助连忙摇头,他看起来精神很好,只是眼神在对上梅戴时,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和紧张。
两人并肩朝着商业街的大致方向走去。
走了一小段后,梅戴想起昨晚裘德那神秘兮兮的提醒,不由得心生好奇,他侧头看向身旁稍微有些沉默的仗助,开口问道:“说起来,仗助,裘德昨晚吃饭时跟我说,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可能会‘有点奇怪’,还让我不要太惊慌。我有点好奇,你要带我去哪里?”
“啊?裘德那小子跟你说了!”仗助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戳破秘密的慌乱,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色。
他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地说:“其、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家新开的店……味道真的超great!我可以保证。”
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梅戴心中的好奇更盛了,他放慢了步子,仗助也不得不配合地慢了下去,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静静地回望着仗助:“只是这样吗?裘德可是用了‘惊慌’这个词哦。”
在梅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平静目光下,仗助那点小心思几乎无所遁形。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脸上带着做了错事般的神情,声音也低了下去:“……好吧,我说就是了。那家店……其实……是开在昨天我们带裘德去的那个墓园旁边。”
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下梅戴的表情,赶紧补充道:“是一家意大利餐厅,真的,装修和环境都挺好的!就是……地点有点……那个……特别。所以我一开始没敢直接说出来,怕您觉得太奇怪,不愿意去,但我又知道您很守信才……” 他越说声音越小,带着明显的歉意,“对不起,德拉梅尔先生,我应该先问过您的意见的。”
原来是地点的问题。
梅戴恍然,随即有些失笑。
他看着仗助那副忐忑不安、像是等待审判的样子,心中那点因为地点而产生的微妙感瞬间被理解和柔软所取代。
“没关系,仗助。”他语气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只是地点特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你说味道不错,那我们就去尝尝看。不用为此道歉。”
听到梅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如此宽容,仗助立刻抬起头,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太好了,您不介意就好,那我们快走吧!”
心中的大石落下,仗助又恢复了往常的活泼,开始兴致勃勃地给梅戴介绍起这家店的菜品。
两人一路闲聊,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商业街区,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岔路。
道路的一侧是杜王町那座管理得十分整洁、甚至带着几分园林景致感的公共墓园,绿树成荫,石碑林立,环境清幽。
而就在墓园入口斜对面不远的地方,一栋看起来崭新、设计风格现代简约的二层小楼映入眼帘。
小楼的外墙是温暖的米黄色,玻璃窗擦得锃亮,能隐约看到里面雅致的装修。
门口挂着一个不太起眼、但设计感十足的木质招牌,上面用优雅的字体写着什么东西,大概是餐厅的招牌菜吧。
若非它特殊的地理位置,这看起来就是一家格调不错的寻常餐厅。
“就是这里了。”仗助指着那家餐厅,语气带着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再次确认道,“德拉梅尔先生,您……真的不觉得这里很怪怪吧?”
梅戴打量着这家开在墓园旁、却意外显得宁静而富有生机的意大利餐厅,嘴角微微上扬,摇了摇头:“不会。看起来是个很安静的地方。我们进去吧。”
梅戴确实没想到仗助会约在这样一个地方,但正如自己所说,他并不介意。
相反,这种打破常规的选址,配上仗助之前十分小心的态度,反而让这次看上去有些普通的午餐变得有些特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