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听到梅戴的声音,花京院仿佛才从深沉的思绪中被惊醒,缓缓转过头来。
柔和温暖的光在他一侧脸颊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却丝毫无法掩盖他眉宇间浓重的疲惫和憔悴。
即使他在看到梅戴后,努力扯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那笑容也显得异常脆弱和勉强,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在沙漠的夜风里。
“梅戴,你回来了啊。”花京院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刚从漫长梦境中挣扎出来的恍惚感。
梅戴凝视着他,深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与迷惑。
他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花京院不仅仅是因为坠机和沙漠跋涉而身体疲惫,更像是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来自精神深处的巨大消耗。
面对梅戴那清澈而担忧的目光,花京院嘴角那抹勉强的笑意终于难以维持,慢慢地消散了。
“我……我不知道。”他低下头,避开梅戴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石岩,重复着早上那套含糊的说辞,“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糟糕的噩梦……醒来之后,却比睡着之前还要累得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困惑与无力感。
忽然,他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地望向梅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和自我怀疑:“梅戴……我是不是、脑子出什么问题了?”
这种无法控制的精神上的异常,让花京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急需一个人的信任和依靠……
梅戴的心微微一紧。
但梅戴最不擅长处理这种涉及深层心理的问题,尤其是当问题出现在他视为重要同伴的身上时。
他看着花京院罕见地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一时间也有些无措。
“才没有那样的事呢,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典明。”不过梅戴没有犹豫,伸出手,非常轻地、安慰性地抱紧了花京院的肩膀,就像是妈妈安抚幼年时的自己一样抱紧他,一边用力量来传达自己的心情一边组织着语言,“不要乱说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相信你的。”
梅戴的安慰显得有些苍白,但他尽力让声音听起来温暖而可信:“只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花京院紫罗兰色的眸子盯着梅戴还缠着一层纱布的手臂,神色恍惚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为了给花京院一个相对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独自平复一下,梅戴觉得暂时离开一会儿或许比较好。
正好看到承太郎正准备去不远处坠毁的飞机残骸那里搜寻还能使用的物资,梅戴便站起身,帮花京院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对他轻声说:“我先去帮空条先生把飞机上剩下的物资搬过来,很快就会回来的。典明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
花京院似乎没什么意见,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又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虚无的火焰。
梅戴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快步跟上了已经走向飞机残骸的承太郎。
去往残骸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默。
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沙丘的细微声响。
梅戴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打破了沉默,试图聊点什么,也让自己的思绪从对花京院的担忧中暂时脱离出来。
“空条先生,”他轻声开口,找了一个安全的话题,“飞机迫降的时候……情况很惊险吧?”
“……啊。”承太郎简单地应了一声,算是承认,但并没有详细描述的意思。
梅戴抿抿嘴吸了一下鼻子,继续问道:“飞机是因为故障才坠下来的吗?当时发生了什么啊?”
承太郎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因为花京院。”
梅戴的眉头皱了起来,有点难以置信:“怎么会是这样呢?典明他不像是那种……”
梅戴的话还没说完,承太郎就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一盒烟,叼在嘴里点了一根,用有些模糊的声音打断道:“花京院做了噩梦,在梦里剧烈挣扎,干扰了飞行。”
梅戴似乎有点无法理解,但还是努力在想其中的原因。
“‘噩梦’……”他嘀咕了一下,然后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将话题引向了真正困扰在心上的事情,“……典明他,状态似乎很不好。比早上看起来还要糟糕。”
承太郎的步伐似乎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丝,他把烟点了起来,呼出一口浓浓的白烟后才低沉地开口:“我知道。从早上开始就那样了。”
“他说他做了很累人的噩梦,醒来后会更疲惫……”梅戴继续说着,像是在对承太郎说,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很担心他。因为这根本就不像普通的疲劳……而且,那条狗……还有他手上的伤……”
梅戴无意识地蹙起眉,总觉得这些零碎的线索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却又抓不住头绪。
“……他的精神力很强。”承太郎忽然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肯定的判断,“普通的噩梦不至于这样。”
这句话让梅戴心中一凛。
得到了承太郎的肯定,那花京院的情况是真的不简单。
“你是说……?”梅戴看向承太郎,试图从他帽檐下的表情中读出更多信息。
但承太郎只是摇了摇头,叼着烟说道:“先拿到物资。看好他。”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飞机残骸旁,扭曲的金属和散落的零件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两人不再多言,开始默契地在废墟中搜寻还有用的东西。
梅戴和承太郎抱着从飞机残骸中搜集来的睡袋、瓶装水和一些食物,一前一后地走回篝火营地。
尚未完全走近,便听到乔瑟夫的声音:
“……打起精神来,花京院。你一定是太累了,没休息好。”乔瑟夫一边说着,一边用树枝拨弄着篝火,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试图驱散夜晚的寒意和低迷的气氛,“想想看,我们离开日本已经快一个月了,这期间敌人接二连三地发起攻击,神经一直紧绷着,会出现疲惫和做噩梦的情况很正常的。”
他的话语更像是鼓励和说服自己,同时也想安抚明显状态不佳的花京院。
花京院依旧坐在梅戴离开之前的那个石头上没动,对乔瑟夫的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什么太多反应。
梅戴和承太郎默默地将睡袋放在地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引起了乔瑟夫的注意。
乔瑟夫抬起头,刚想问问他们找到了什么,却见承太郎的目光并没有看向他或花京院,而是落在了放在篝火旁、那个用衣物垫着的襁褓篮子上。
承太郎微微蹙眉,向前走了两步,借着明亮的火光仔细看了看篮子里婴儿的状况。
只见那个之前还因高烧而满脸通红、哭闹不止的小婴儿,此刻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粉嫩,还在对着承太郎笑呢。
“喂,”承太郎低沉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确认后的了然,“这个婴儿,好像退烧了。”
他的话立刻像一针强心剂,猛地吸引了乔瑟夫的全部注意力。
“哦?真的吗?!”乔瑟夫瞬间把关于花京院状态的担忧暂时抛到了脑后,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惊喜和如释重负的表情,“太好了!没事就好啊!真是谢天谢地!要是这孩子因为我们用了飞机又出点什么意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父母赔罪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赶忙凑到婴儿篮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看着小婴儿脸上软乎乎的笑容,脸上堆起慈祥——虽然看起来有点滑稽——的笑容。
“诶呦,笑得好开心哦。”乔瑟夫用手把自己的脸遮住。
“不见不见……”然后他把手掌打开,露出一个鬼脸,“又来啦~”
不到一岁的小孩就喜欢这样的逗弄,小婴儿脆脆的笑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
“不见不见咯……又来啦——”
小婴儿的笑让乔瑟夫心花怒放,仿佛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都暂时被治愈了,他不禁感慨着:“这笑容真可爱啊,诶呀……”
波鲁那雷夫在旁边用一种略带嫌弃的表情看着这一幕,他皱着眉咂咂嘴:“有什么好笑的,一点也没意思啊这个。跟傻子一样。”
不过乔瑟夫也没什么功夫和波鲁那雷夫掰扯这个话题,他继续逗着小婴儿。
一老一小在那边玩得正开心。
梅戴站在一旁,看着乔瑟夫这副模样,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也感到了一点宽慰。
但他目光一转,又落回到了依旧沉默坐在一旁的花京院身上。
看到花京院并没有被这轻松的氛围所感染,梅戴眼中的担忧又重新凝聚起来。
于是他拿起一条薄毯,走到花京院身边,将毯子披在了花京院的肩上。
“典明,夜里风凉哦。”他轻声说了一句。
花京院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梅戴刚刚为他披上的毯子边缘,想要拢得更紧一些。
然而,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牵扯到了左臂,一阵清晰的刺痛感猛地传来,让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奇怪……之前明明只是觉得疲惫,怎么手臂会这么疼?是坠机的时候不小心在哪里划伤了吗?
花京院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疼痛传来的地方。
他挽起左臂的衣袖。
借着篝火的光亮,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已经干涸发暗、蜿蜒黏腻的血迹,从手腕上方一直延伸进袖筒深处。血迹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就说怎么这么疼……原来是又流血了……果然是坠机的时候划伤的吧……”花京院嘀咕着,试图为这伤口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用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想要擦拭掉那些干涸的血迹,看清楚伤口的情况以便处理。
然而,当他用右手手指捏着手帕,轻轻擦开小臂上那片模糊的血污时,下面的皮肤显露出来——
那不是一道简单的划伤或擦伤。
花京院的眼睛在那一刻猛地睁大,瞳孔急剧收缩!
他头上的冷汗瞬间再次涌出,大颗的汗珠沿着他的脸颊滚落,冰冷的触感让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了几分,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手臂上的血迹之下,根本不是什么意外造成的杂乱伤口。
那竟然是一行清晰无比、由细微却深刻的划痕组成的英文字母——
bAbY StANd。
每一个字母都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又冰冷的东西刻意烙印上去的,边缘甚至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红肿……
“呃……!”花京院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手臂上那行诡异的字,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个字眼在疯狂回荡。
婴儿……替身……?
篝火的光芒在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跳动,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花京院的右手微微颤抖着,手帕无声地滑落在沙地上。
花京院不知道的是,一直在他身边站着、时时刻刻看着他的梅戴早就察觉到了花京院极其不正常的反应和骤然变得粗重却压抑的呼吸。
梅戴把花京院手臂上的“伤口”一览无余,但他没有动作,只是等着花京院的呼吸声缓了缓后,才微微弯腰凑近,双手捧着花京院的脸,让他惊慌的紫罗兰色的眸子完完整整地看着自己的眼。
“典明,冷静。”梅戴听见自己低声说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呼……呼……
花京院看着这双眼睛,瞳孔缩小又放大,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都会相信你的。”梅戴接上了下半句,他松开了花京院的脸,再次帮他擦了擦汗,声音温和了下去,“现在好些了吗,典明?”
在梅戴沉稳的目光和坚定的话语中,花京院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变得规律。
那双紫罗兰色眼眸中的恐慌虽然未曾完全褪去,但至少恢复了一些焦距和思考能力。
花京院看着梅戴,仿佛从对方那双深蓝色的、始终平静的眸子里汲取到了一丝可以在思想风暴中锚定自身的力量。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空气,努力压下手臂的颤抖,将那只刻着诡异字迹的左臂缓缓抬起,递到梅戴面前。
花京院的声音依旧带着微颤,但已经能够组织语言:“梅戴……你看这些伤口,它们组成了文字。”
梅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而认真地依言在花京院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对方递来的手臂,就着篝火的光芒仔细检视。
他很小心,避免触痛那些新鲜的伤痕。
火光下,“bAbY StANd”这几个字母清晰可辨,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刻意感。
花京院的声音在耳边继续,充满了困惑与自我怀疑:“……而且能明确看出来是‘婴儿’和‘替身’两个词。更奇怪的是,”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我能认出来,这确实是我的字迹。但我居然对做过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猛地侧过头,看着梅戴因为低头查看伤口而垂下的长长睫毛,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迷茫:“是我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用刀划出来的吗?我到底怎么了?”
自己身体和意识的不能受自己所控。
这个认知比伤口本身更让花京院感到惧意。
仿佛为了直面这个可怕的猜想,花京院用尚且完好的右手,颤抖地从腰间抽出了他那把随身携带的、用于防身和小规模切割的折叠小刀。
可小刀的刀刃干干净净,在火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上面没有任何血迹。
梅戴这时候稍微看了一眼那匕首的刃宽和尖端形状,再对比了一下花京院手臂上那些划痕的宽度和深度,心中便已得出了结论。
他抬起眼,与花京院对视。
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经默认了花京院的猜测——从伤口形态看,极大概率就是由这把小刀造成的。
花京院接收到了梅戴无声的确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无力地垂下手,小刀“哐当”一声掉落在沙地上。
他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额头,手指插入红色的发丝中,声音充满了挣扎:“难道我真的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吗?甚至……甚至需要用自己的血来提醒自己?”
他的思维混乱不堪,试图从混沌的记忆中打捞起任何相关的碎片,却只带来一阵阵头痛和更深的虚无感。
这是什么?
什么时候?
怎么来的?
bAbY StANd……婴儿替身?
和那个孩子有关吗?
无数的疑问和猜想像爆炸般冲击着他的思维。
他猛地想起自己那个疲惫不堪、充满不安的噩梦,想起那只死状诡异的狗,想起自己手上莫名的划伤……一切似乎都有了某种可怕的联系。
然后,花京院猛地抬头。
“婴儿。”他喃喃着。
“婴儿。”这是梅戴的声音。
梅戴看着花京院清明的眼底露出一丝惊讶,好像在问为什么梅戴也会想到这一点。
在花京院的印象里,梅戴好像只有在他们出发之前与这个婴儿接触过。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典明。”梅戴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模样,他笑得柔软,浅蓝色的发丝在风里轻轻摇曳。
而梅戴之后的一番话让花京院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说:“在我准备开车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先前那几个人的谈话,而那个抱着这个小婴儿走出来的夫人,并不是他的母亲。”
他说:“根据‘井边’这个词也可以看出,这个婴儿来路不明,而他的目的则十分明确——”
他说:“就是……坐上‘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