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七班学生们献上的《星辰启航》，像一颗情感炸弹，在礼堂中央轰然引爆，余波仍在每个人心中荡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亢奋后又骤然安静的微妙张力，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场视觉与情感的盛宴里，眼眶发热，心潮澎湃。
主持人显然也被震住了，愣了几秒，才带着尚未平复的激动，声音微颤地宣布：“下面，有请我校优秀教师代表，高三七班班主任——林远老师，为大家致辞！”
聚光灯，刷地一下，打在了教师席位上的林远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那身紧绷的西装似乎也不再是束缚，而是一种仪式感的盔甲。他能感觉到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期待，有好奇，更有七班那群小崽子们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注视。
他手里还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稿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是他熬了好几个夜晚，反复推敲、删改，自以为情感饱满、逻辑清晰的“完美”发言。
他一步步走向讲台，脚步在空旷的礼堂里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两年时光的胶片上，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回。
他站定在话筒前，调整了一下高度。台下鸦雀无声，只有相机偶尔的“咔嚓”声。
他低头，展开了那张皱巴巴的稿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些精心准备的排比句，那些引用的名人名言，那些关于未来和理想的宏大祝福……
他沉默着，看了大约有十秒钟。
台下的师生和家长们也安静地等待着。王副校长在主席台上微微颔首，示意他放松。陈雪在教师席上，投来鼓励的目光。
突然，林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动作。
他轻轻地将那张稿纸，对折，再对折，然后，随手放在了讲台的一边。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七班那片区域。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也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坦诚。他凑近话筒，声音透过音响传遍礼堂，没有了稿子的束缚，反而带着一种 raw（原始）的真实感。
“那个……稿子，是写了。”他开口，声音略微有点干涩，但还算平稳，“但看了刚才七班同学们的节目，我觉得，照着念，有点……太对不起他们了，也有点对不起咱们这两年的……鸡飞狗跳。”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善意的笑声，尤其是七班区域，笑声格外响亮，还夹杂着几声“远哥威武！”的起哄。
林远也笑了，他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他们安静。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不少。
“所以，我就随便说两句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松，真的就像在拉家常。
“我记得，特别清楚，”他的目光投向李浩，那个在舞台上挥汗如雨的少年，“第一堂课，我抱着教案，心里打着鼓，想着怎么也得装出个老师样子来。结果，刚说了没两句，”他模仿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身体猛地往后一缩，脸上做出一个夸张的惊恐表情，“李浩，‘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声音，震得我手里的教案直接掉地上了，粉笔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
全场爆发出哄堂大笑。李浩在台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居然也能看出点红晕。
“当时我心里就俩字：‘完了’。”林远自嘲地摇摇头，“觉得这书是没法教了，这班是没法带了。但是现在回过头想想，”他收起玩笑的神色，看着李浩，很认真地说，“李浩，你那巴掌，或许没拍醒课堂纪律，但真把我给拍醒了。拍醒了我那个……不切实际的、端着架子的教师梦。让我知道，教育不是照本宣科，得先接上地气，得先……搞定你们这群活祖宗。”
笑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多了许多理解和会心。
他的目光又转向陈小雨，眼神变得柔和。“我还记得，陈小雨的画本，不知道被哪个淘气包给涂得一塌糊涂。”他用手比划着，“她当时哭得啊，那叫一个伤心，感觉天都塌了。我那时候也不会安慰人，笨手笨脚的，就知道说‘别哭了，别哭了’，估计她当时心里更烦我。”
陈小雨在台下，抿着嘴，眼眶已经开始泛红。
“可是后来，”林远的声音里带着感慨，“就是这个小姑娘，画出了那么棒的作品，拿到了艺术节的奖，现在，还要去美院附中追寻她的梦想了。”他对着陈小雨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小雨，谢谢你，让我看到，有时候保护和鼓励一份热爱，比讲十堂课更重要。”
接着，他看向吴明。“还有吴明，”他笑了笑，“这小子，两年了，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你们猜是什么？”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台下好奇的目光聚集过来，才慢悠悠地说，“不是问数学题，不是问物理公式，是问我……‘远哥，暗影沼泽第三个副本的boSS，怎么走位才能无伤通关？’”
“噗——”
台下顿时笑喷了。连主席台上一直绷着的校长都忍不住嘴角上扬。吴明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但耳根子明显红了。
“我当时那个心情啊……”林远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但也就是从那次开始，我才琢磨着，能不能把他这打游戏的劲头，往正道上引一引。结果你们也看到了，”他摊摊手，“人家现在搞出来的小程序，比我的教学工具先进多了。”
最后，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找到了那个总是习惯性低着头的女孩。“张晓，”他轻声叫出她的名字，女孩猛地抬起头，有些惊慌，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我记得，有一次搞什么‘吐槽大会’，收上来一堆匿名纸条。别的纸条都在吐槽我讲课快、作业多，就有一张纸条，上面就写了五个字——‘老师今天没拖堂’。”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回忆的暖意：“字写得小小的，工工整整。那可能……是我当老师以来，收到的第一份‘表扬’。虽然是以这种形式。”他看着张晓，真诚地说，“张晓，谢谢你那句话，在那个我差点又要自我怀疑的时候，它像一颗小糖果，甜了我好久。”
张晓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赶紧低下头，用手背使劲擦着。
讲到这里，林远停顿了一下。礼堂里异常安静，只有细微的抽泣声和压抑的呼吸声。他刚才讲述的那些细碎的、甚至有些狼狈的瞬间，没有大道理，没有空口号，却像一把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每个人记忆的闸门，尤其是七班的学生和家长们。那些他们共同经历的、或知晓或不知晓的往事，此刻被当事人以这样一种轻松又深情的方式提起，杀伤力巨大。
林远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天，你们毕业了。”他说出这句话，感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涌上鼻腔和眼眶，“套话应该是祝你们前程似锦，金榜题名。那些话，都在我刚才折起来的那张纸上，很好，也很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但效果甚微。
“但是，在这里，现在，我最想说的，不是那些。”他的声音明显哽咽了，他不得不再次停顿，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想把那不争气的湿意逼回去，“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们。”
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郑重，带着千钧重量。
“谢谢你们，李浩，小雨，吴明，张晓，谢谢七班的每一个同学。”
“是你们，用你们的调皮、你们的反抗、你们的沉默、你们的才华，还有你们一点一滴的改变，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责任——不是管束，是引导；是哪怕被气得跳脚，也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
“是你们，让我从一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磕磕绊绊地，学会了什么是成长——成长不是年龄的增长，是开始懂得理解，懂得包容，懂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是你们，用你们自己的方式，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永不放弃——不管是你们在考场上绞尽脑汁，还是我在无数次想辞职的边缘，又咬牙回来跟你们‘死磕’。”
他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泪水终于还是冲破了防线，无声地滑落。但他没有去擦，只是任由它们流淌，目光依旧坚定而温柔地注视着台下那些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学生们。
台下，早已泣不成声。李浩死死咬着牙，眼圈通红；陈小雨的妆已经花了，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吴明摘下了眼镜，低头用力揉着眼睛；张晓更是伏在同学肩上，哭得不能自已。家长们也纷纷抹着眼泪，就连很多老师，包括陈雪，都红了眼眶。
林远用尽力气，说出了他内心最深处、也最真实的那句话，那句在他心头盘桓了许久的话：
“人们常说，老师是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了你们。”
他摇了摇头，泪水随着动作甩落。
“但我想告诉你们——”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坚定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是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你们。”
“而是遇到了你们，才有了我，最好的年华。”
轰！
情感的堤坝，在这一句话面前，彻底崩溃！
掌声，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都要持久！伴随着掌声的，是再也无法抑制的哭声、擤鼻涕声，还有学生们带着哭腔的呐喊：“远哥——！”“林老师——！”
整个礼堂，被一种极致纯粹的感动与不舍淹没。
林远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片为他沸腾、为他流泪的海洋，看着他那群哭得毫无形象却又无比可爱的学生，他笑着，流着泪，深深地、深深地，对着他们，鞠了一躬。
这一躬，为他这两年所有的辛苦与值得。
这一躬，也为他们带给他的，最好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