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7）班的硝烟尚未散尽，林远就被“请”到了学校那间专门用于“思想改造”和“灵魂鞭挞”的小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旧家具的木头味、廉价茶叶的涩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长条会议桌两侧，如同审判席般坐着决定他“生死”的陪审团：两位区教研员、王主任、刘凤英老师、本校几位资深教师代表，以及唯一带着点担忧神色的陈雪（她大概是作为青年教师代表被拉来陪绑的）。
林远被安排坐在长桌末端，一个光线昏暗、正对着所有“法官”的“被告席”上。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标本板上，供人反复审视解剖的可怜虫。那身为了公开课特意穿上的廉价西装，此刻成了最讽刺的裹尸布，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散发着失败的馊味。他面前摊开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手里攥着的笔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全是冷汗。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盯着笔记本空白的纸页，仿佛那是一片可以吞噬所有羞辱的虚无之地。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万年不变的“和蔼”面具，率先开口，试图给这场注定血腥的批斗会披上一层“交流研讨”的温情面纱：
“咳咳，首先，非常感谢两位教研员老师百忙之中莅临指导！也感谢各位同仁参与研讨。” 他笑容可掬，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远，“小林老师呢，作为我们学校引进的新鲜血液，年轻，有活力，也很有……嗯，创新的想法！这次公开课，是一次非常宝贵的锻炼机会！虽然……嗯，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小波折，经验上呢，可能稍显不足，准备上呢……可能还有提升空间……”
林远的心随着王主任的每一个转折词，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小波折”？“稍显不足”？这轻描淡写的措辞背后，是毫不留情的定性——你不行！都是你的锅！锅盖还得我帮你捂着点，别溅学校一身血！
王主任铺垫完毕，话锋如同钝刀子割肉：“下面呢，大家就畅所欲言，本着对青年教师负责、对学校工作负责的态度，给小林老师提提宝贵的意见和建议！帮助他尽快成长嘛！” 他笑眯眯地看向刘凤英，“刘老师，您是语文组的顶梁柱，经验丰富，您先说说？”
来了！正餐上桌！
刘凤英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寒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匕首。她甚至没看林远一眼，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在对着空气宣读判决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冰冷威严：
“既然王主任让我说，那我就直言不讳了。” 她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如同林远的罪状。“首先，我认为这堂课最大的问题，在于‘本末倒置，华而不实！’”
第一刀，直插心脏！
“课件做得是漂亮，动画飞来飞去，图片花花绿绿，看上去很热闹。但这有什么用？” 刘凤英的嘴角向下撇出刻薄的弧度，“教学的本质是什么？是扎扎实实打基础！是严谨准确地传授知识！是引导学生理解文本！而不是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形式主义’！心思都用在取巧上了，能教好学生吗？”
林远感觉自己的脸皮“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精心准备的ppt此刻成了他“不务正业”的铁证。他捏着笔的手指关节泛白。
“其次，” 刘凤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堂木拍下，“基本功严重缺失！这是教学态度问题！”
她锐利的目光终于扫向林远，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乌台诗案发生在哪一年？商鞅变法是哪个朝代？这种初中历史课本上就清清楚楚的基础常识，一个高中语文老师，居然能在全区公开课上信口开河，张冠李戴？！这不是简单的口误！这是对知识的不尊重！是对学生的不负责！说严重点，这是‘误人子弟’！”
“误人子弟”四个字，如同四颗重磅炸弹，狠狠砸在林远早已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上！他感觉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耳边嗡嗡作响。公开课上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再次浮现，教研员皱眉的表情，王主任铁青的脸……他恨不得立刻原地蒸发！
“第三！” 刘凤英的攻势如同疾风骤雨，根本不给林远喘息的机会，“课堂管理彻底失控！” 她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怒（表演成分居多），“乱糟糟！闹哄哄！学生交头接耳，传纸条，甚至……还有游戏音效？！” 她刻意停顿，让“游戏音效”这个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回荡出最大的嘲讽效果，“连最基本的课堂纪律都维持不了，你谈什么教学效果？谈什么引导学生？一个连班级都镇不住的老师，就像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厨子！能做出一桌好菜吗？”
林远低着头，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空白的笔记本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李浩那张得意的脸，吴明那声恰到好处的“咻嘭”，还有台下那些憋笑憋得通红的脸……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眼前循环播放。耻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最后，” 刘凤英的声音带着一种盖棺定论的沉重，“我认为这位林老师，根本没有理解教育的真谛！” 她合上笔记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最终的审判锤落下，“心思浮躁，总想着走捷径，搞些哗众取宠的东西（指林远之前尝试的游戏化教学），不肯沉下心去钻研教材，研究学生，打磨基本功！这种舍本逐末的态度，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四刀！刀刀见血！刀刀致命！将林远精心准备的一切（ppt、熬夜、创新尝试）批得一文不值，将他作为教师的尊严和价值彻底踩在脚下碾碎！林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犀利的言辞片片凌迟，痛得麻木。他机械地握着笔，试图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些“宝贵意见”，但手抖得厉害，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刘凤英余音绕梁的批判在空气中回荡。
其他老师眼观鼻，鼻观心。有两位资深教师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刘老师“一针见血”的点评（也可能是怕被刘老师记恨）。陈雪担忧地看着林远，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说话。
压力给到了区教研员。
那位女教研员推了推眼镜，表情比刘凤英稍显和缓，但语气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审视：
“小林老师，紧张是正常的，年轻人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但紧张到连最基本的知识点都出现如此重大失误，确实反映出你心理素质有待加强，准备也不够充分。” 她翻看着自己的记录，“另外，你对学情的把握明显不足。高二（7）班的情况，显然和你预设的教学目标、互动方式存在巨大落差。强行推行预设方案，缺乏临场应变，导致后面环节完全失控。”
男教研员接口，语气更温和些，但内容依旧犀利：“你的ppt技术不错，但内容承载的信息密度和深度不够，流于表面。互动环节的设计初衷是好的，但显然没有考虑到学生的实际参与度和能力基础，导致了冷场。总的来说，这节课暴露出的问题很多，经验不足、学情不清、应变乏力，都需要你回去后深刻反思，加强学习。”
教研员的话，如同医生冷静地宣读一份病情危重的诊断书，虽然语气不像刘凤英那样充满个人攻击性，但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林远的痛处，将他最后一点“运气不好”、“学生太差”的借口也彻底粉碎。
林远如坐针毡。脸上由煞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又由潮红褪成死灰。他感觉会议室的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那些批评的话语，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敏感的神经。自尊心被碾得粉碎，精心构筑的职业理想堡垒轰然倒塌，只剩下一地狼藉的废墟。他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子里，或者干脆让地板裂开一条缝把他吞进去。记录本上，那些扭曲的字迹旁边，是几滴晕开的汗水和……一滴迅速被纸页吸收、消失不见的水渍。
“好了，大家说的都很中肯，也很到位。” 王主任终于再次开口，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掌控全局的“和蔼”笑容，但看向林远的眼神却冰冷如刀，“小林啊，你看，领导和老师们给你提了这么多宝贵的意见，都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尽快成长起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却字字如锤：
“这次公开课，暴露的问题很严重！影响也很不好！我希望你，回去之后，深刻反思！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态度？是能力？还是方法？”
“然后，加强学习！向老教师请教！把基本功给我扎扎实实补上来！不要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架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尽快提升！” 王主任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试用期时间不等人！学校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我希望在下一次听到你的课，或者看到你的班级管理，能有一个脱胎换骨的改变！听清楚了吗？”
“脱胎换骨”？
林远麻木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王主任的目光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脖颈上，缓缓收紧。
“散会！” 王主任一锤定音。
椅子拖动的声音稀稀拉拉地响起。教研员们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离开。刘凤英老师昂着头，像一只斗胜的孔雀，目不斜视地走出会议室。其他老师也陆续起身，投向林远的眼神各异，有同情，有漠然，有幸灾乐祸。
会议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林远一个人，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僵硬地坐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栅，像一道道冰冷的囚栏。
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记录着那些“宝贵意见”，旁边是汗水和泪水混合的污渍。他盯着那些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深刻反思？
加强学习？
尽快提升？
脱胎换骨？
这些词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放大、轰鸣！
反思什么？反思自己不该接手这个烂摊子？反思自己不该心存幻想？
学习什么？学习刘凤英的刻薄？学习王主任的虚伪？
提升什么？提升自己承受羞辱的阈值？提升自己跪得更标准的姿势？
脱胎换骨？脱去这身无用的皮囊，换上一颗和他们一样冰冷坚硬的心？
一股巨大的、无法遏制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比在李浩家看到伤痕更冷，比在陈小雨家遭遇铁壁更硬，比在吴明家听到闷响更绝望！
辞职！
这个被他强行压抑了无数次的念头，如同被浇了汽油的野草，在经历了这场公开处刑般的评课后，轰然爆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凶猛姿态，瞬间燎原，烧光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不甘！
这地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老师，一秒也当不下去了！
什么理想？什么责任？什么点燃星辰？
全是狗屁！
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小丑！一个连最基本常识都能讲错的“误人子弟”的废物！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噪音。他抓起桌上那本写满屈辱的笔记本，看也没看，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揉成一团！纸团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然后，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撞开会议室的门，冲进了外面昏暗的走廊。
辞职！
必须辞职！
现在就写辞职信！
谁爱当这个破老师谁当去！老子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