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指挥中心的空气不再仅仅是凝固,而是变成了一种粘稠的、几乎能触摸到的实体,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赵建国那一脚踹在设备箱上的巨响,余音仿佛还在逼仄的空间里碰撞,但更响的,是随之而来的死寂。
那是一种被极致的愤怒和冰冷的证据噎住喉咙后的死寂。
陈诺屏幕上那个经过增强处理的、模糊却狰狞的金属环影像,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钉进了所有人的视觉神经,也钉死了“圣恩教会学校”那看似慈善的外皮下,可能存在的、超出想象的黑暗。它不是猜测,不是推论,而是冰冷的、具象化的物证,与王超供词中那些关于“电击”、“禁闭”、“净化”的词语产生了令人作呕的共鸣。
“妈的……妈的!”赵建国喘着粗气,重复着这无力的咒骂,他不再踱步,而是像一头被麻醉枪击中的熊,颓然靠坐在墙根,双手插进粗硬的短发里,手肘支在膝盖上。怒火还在他血管里烧,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无力的悲凉漫了上来。他见过最穷凶极恶的歹徒,面对过刀光剑影,但这种披着“救赎”外衣的系统性、长时间的凌虐,让他从心底感到发冷。
林深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他只是静静地让那沉默持续了十几秒,让那金属环的图像和其代表的可能性,充分地在每个人脑海中发酵、扎根。然后,他走到通讯台前,动作稳定地拿起加密电话,接通了上级。
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依旧是那种标志性的、缺乏起伏的调子,但熟悉他的人,比如秦望舒,能听出那语调下比平时更紧绷的弦。
“指挥部,这里是‘暗流’小组。编号7t83。关于‘圣光’案,现已获得突破性关键证据及重要证人证词,指向‘圣恩教会学校’场所内,存在非法拘禁、严重人身伤害及疑似有组织犯罪活动。证据链包括但不限于:直接物证影像、核心证人供述及现场隐蔽侦查记录。情况评估为最高优先级,潜在受害者数量不明,处境危急。现正式请求,启动‘雷霆’预案,授权调动特警支队,对目标地点实施突击搜查与救援行动。重复,请求启动‘雷霆’预案。”
他一口气说完,没有多余的修饰,只有最精炼的事实和最紧迫的请求。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在进行快速的评估和决策链沟通。地下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赵建国也抬起了头,紧盯着那部电话。
每一秒都被拉得极长。
终于,扬声器里传来回应,声音严肃而果断:“‘暗流’小组,指挥部收到。请求已确认。证据链初步审核通过。授权‘雷霆’预案启动。特警‘山猫’小队及支援单位已进入待命状态,指挥权移交至你方。行动时间窗口,建议定于凌晨04时30分,拂晓前夕。详细行动方案,需于一小时内提交。祝好运。”
“咔哒。”
电话挂断。授权,下来了。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具体的东西取代了之前的躁动不安——责任。
“干活。”林深只说了两个字。
整个地下空间像一台精密的机器,瞬间被注入了动力,高速而低噪地运转起来。
陈诺几乎是扑回到了他的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一片虚影。“妈的,妈的,学校的原始建筑蓝图,市政档案库里的根本不对!他们后期肯定有大规模改建!老赵,你拍的那些外围照片,所有角度,全部传给我!快!还有,想办法……能不能搞到他们内部的垃圾清运记录或者最近的物流单?哪怕能推断出内部空间的一点变化也好!”
赵建国猛地站起身,脸上的颓废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犬锁定目标后的专注。“照片马上传!物流……我这就去联系那几个‘线头’,看看能不能抠出点东西!”他抓起自己的加密手机,快步走到角落,压低了声音开始拨号。他的江湖关系网,在这种时候往往能起到奇效。
秦望舒已经打开了她的专属设备箱,开始清点和准备。她戴上了橡胶手套,动作轻柔却极其迅速地将各种采样棉签、证物袋、标签、鲁米诺喷罐、多波段光源发生器一一检查、归类。她的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过了一会儿,她拿起内部电话,联系了法医中心值班室:“我是秦望舒,准备一套最高级别的现场生物证据勘查套组,另外,通知合作医院,预留两个紧急医疗处置单元,可能需要处理……长期拘禁和虐待造成的复合性创伤,生理及心理层面都需要。”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长期拘禁和虐待”这几个字,让正在疯狂敲代码的陈诺动作顿了一下,也让角落里的赵建国通话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
林深则站在巨大的电子白板前,开始勾勒行动草图。他标记出已知的入口、王超提到的“惩戒区”可能方位、赵建国观察到的安保人员巡逻间隙。他的笔尖在白板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战前的沙盘推演。
时间在一种高度协同的忙碌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陈诺忽然低骂了一声,引来了林深的注意。
“头儿,有问题。”陈诺指着屏幕上的几张赵建国传回的高清照片,“看这个窗户,三楼右侧这个,还有侧后方这个小的气窗。对比市政蓝图,这个区域原本应该是一个贯通的大空间,比如礼堂或者图书馆。但现在看窗户的样式和密封胶痕迹,明显后期被分割成了多个小房间。还有这里的通风管道外机,数量远超正常办公区域的配置负荷。”
他切换画面,调出一个简单的热力图模型。“结合王超提到的‘隔音’、‘密闭’,我怀疑……这些后期改建的房间,就是用于所谓的‘净化’。通风加强,可能是因为……里面环境的特殊情况。”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深盯着那热力图,眼神锐利。“标记出来。把所有疑似改建、用途不明的区域,全部标为高优先级搜索区。”
“已经在弄了。”陈诺手指飞舞,屏幕上,代表“圣恩教会学校”的平面图上,开始被标记出一个个刺眼的红色区块。
赵建国那边也取得了进展。他结束通话,走过来,脸色并不轻松,但带着一丝获取关键信息的狠厉。“问到了一个最近给他们送过一批‘建材’的司机。说是加厚的隔音板和一些……奇怪的金属构件,像床架,但又焊着环扣。送货地点不是正门,是西北角一个平时封着的侧门,里面看起来像个仓库或者地下室入口。时间就在两个月前。”
“具体位置能确定吗?”林深问。
“司机描述了个大概,我结合照片和蓝图,基本能圈出来。”赵建国拿起电子笔,在白板图的西北角画了一个圈,“就是这儿。这很可能就是他们后期改建的物资入口,也是那个‘私人区域’的真正通道。”
线索在一点点拼接,猎网的网眼正在不断收紧。那个看似平静的教会学校,在众人的努力下,正逐渐褪去伪装,显露出其内部可能存在的、迷宫般的黑暗构造。
凌晨三点半。
初步的行动方案已经制定完毕,并通过加密信道发送给了即将参与行动的“山猫”特警小队。装备检查完毕,通讯频道测试完毕。距离行动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短暂的、强制性的休整时间。
没有人能真正睡着。赵建国靠在椅子上,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显然在脑海中预演着各种突击场景。陈诺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但手指还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打着什么节奏。
秦望舒走到小小的咖啡机旁,接了一杯黑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只是捧着,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她走到林深旁边,递给他一杯。
林深接过,道了声谢。两人并肩站着,望着窗外那片仿佛永恒不变的黑暗。
“如果……”秦望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机器的低鸣掩盖,“如果里面……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呢?”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却又无比真实的问题。兴师动众,调动特警,如果最后发现只是一场误会,或者证据不足,那后果……
林深没有立刻回答,他抿了一口滚烫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后那片为行动而忙碌的、灯火通明的空间。
“那就证明我们错了,我们承担后果。”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但如果我们对了,而因为我们犹豫,让里面的人多承受哪怕一分钟……”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比起犯错,我更怕来不及。”
秦望舒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这就是他们的选择。在巨大的不确定面前,选择向着最黑暗的可能性出击,只为了那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陈诺放在主控台上的、一个连接着特殊信号监听设备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像是错觉的“滴”声。
声音很小,但在高度敏感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陈诺像被电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赵建国也睁开了眼睛。秦望舒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林深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投向了陈诺。
陈诺扑到电脑前,屏幕上是复杂的信号波纹和代码流。“一个……非常短暂的加密信号脉冲。来源……无法追踪,跳转节点太多了,像幽灵一样。”他的眉头紧紧锁住,“强度很弱,不像是常规通讯……更像是一种……状态确认或者触发信号。”
“触发什么?”赵建国哑声问。
“不知道。”陈诺摇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试图捕捉任何残留的痕迹,但一无所获。“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地下室里刚刚因为行动方案确定而稍显松弛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这个来历不明的信号,意味着什么?是“学校”内部在行动前最后的联络?还是……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深渊”,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甚至,这个信号,本身就是某种行动的倒计时?
林深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夜色依旧浓重,但东方天际的那丝鱼肚白,似乎比刚才略微清晰了一点点。
暴风雨前的宁静,被这声诡异的“滴”声打破了。平静的海面下,暗流不仅汹涌,似乎还多了不止一双窥探的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向那个既定的时刻。但此刻,每个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但在更深的黑暗里,谁又是真正的猎人?
04:25分。
所有人员,装备整齐,在指挥车旁沉默集结。特警队员们脸上涂着油彩,眼神冷峻,检查着手中的武器和破门工具。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汗液和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林深站在队伍前,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各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里面的情况,未知。可能危险,可能……超乎想象的黑暗。我们的任务,第一,解救可能存在的受害者;第二,控制所有嫌疑人;第三,搜集一切证据。”
他停顿了一下,夜色中,他的眼神如同寒星。
“记住你们看到的,但更要守住你们该做的。法律,是我们唯一的准绳。行动。”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简洁的指令和最根本的提醒。
04:29分。
车队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驶向那片被黎明前最深沉黑暗笼罩的“圣恩教会学校”。
寂静中,惊雷即将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