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血参被陈小凡小心翼翼地收进唯一一个完好的木箱底层，用干净的软布仔细盖好。那浓郁的参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他知道，这宝贝香气里裹着的是黑煞帮沉甸甸的“诚意”，更是催命的符咒。
院子里，气氛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柳芸的侧屋几乎没了声响，连偶尔传出的材料研磨声都消失了，只有深夜时窗纸上映出的、长时间静止不动的剪影，显示着她仍在与那些危险的符纹搏斗。赵德柱守着他的锅灶，新换来的兽骨熬煮着，香气里却混入了更多刺鼻的矿石和草药味，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斧凿，更深了。
陆衍的话不多，但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巡察使将至。”
这五个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胸口。联盟，那个隐藏在迷雾后的庞然大物，终于要将它的触角，明目张胆地伸到灰鹞寨，伸到他们面前。
陈小凡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他按照陆衍的吩咐，更加拼命地从黑牙和黑煞帮其他渠道榨取信息，真伪混杂，泥沙俱下。他需要从中筛出有用的碎片，拼凑出“巡察使”的轮廓，以及“鬼哭林”里那伙残兵的意图。
“鬼哭林……”陈小凡在油灯下，对着自己粗糙绘制的地图喃喃自语。那是灰鹞寨以南一片广袤的原始林地，终年瘴气弥漫，毒虫猛兽横行，更有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寻常修士根本不敢深入。那伙联盟派来的精锐，败退后不逃往别处，反而钻进了那里，是为了躲避追杀，还是……另有图谋？
几天后，一个浑身浴血、只剩半条命的黑煞帮探马被抬了回来，他只来得及说出“林中有古怪……像……像有个临时营地……”便咽了气。
焦屠震怒，却也更加忌惮。他加派了人手监视鬼哭林边缘，但回报的消息愈发诡异——有人听到林中有非人的嘶吼，有人看到扭曲的黑影在瘴气中一闪而过，派进去的小队，往往失踪一两个，回来的人也精神恍惚，说不出个所以然。
鬼哭林，像一张悄然咧开的巨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坊主，”陈小凡将最新的情报汇总，忧心忡忡地找到陆衍，“黑煞帮的人不敢深入，里面的情况不明。那伙人盘踞不去，恐怕所图非小。而且巡察使将至，若让他们内外勾结……”
陆衍站在窗边，望着南方那片被灰暗天幕笼罩的山林轮廓，目光深邃。
“鬼哭林，必须去一趟。”他声音低沉。
陈小凡心头一跳：“您亲自去？太危险了！那里……”
“不是我去。”陆衍打断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陈小凡身上，“是你去。”
陈小凡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去鬼哭林？那个连黑煞帮炼气后期高手都有去无回的地方？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后面的话卡在那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
陆衍走到他面前，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
“怕了？”
陈小凡想点头，想说自己修为低微，去了就是送死。但看着坊主那双深不见底、却莫名让人心定的眼睛，他咬了咬牙，把到了嘴边的怯懦咽了回去，用力摇了摇头。
“不怕！”声音带着颤，却异常坚决。
陆衍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赞许。
“不是让你去送死。”他抬手，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两张符箓——正是柳芸耗尽心血制成的“匿踪符”和“蚀灵符”。“拿着。”
陈小凡双手微颤地接过。匿踪符触手温凉，蚀灵符则带着一股阴寒的黏腻感。
“匿踪符可保你潜入，蚀灵符留作后手，非生死关头，不可动用。”陆衍交代，“你的任务，不是厮杀，是探查。看清里面有多少人，状态如何，营地布置，最重要的是……找出他们滞留不去的理由。”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记住，你只有一天时间。无论有无发现，入夜前必须退出鬼哭林。若遇危险，立刻激发匿踪符撤离，保命为上。”
陈小凡将两张符箓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重重点头：“我明白！”
“去吧。准备一下，即刻出发。”
没有多余的叮嘱，没有煽情的鼓励。陆衍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陈小凡却感到一股沉甸甸的责任压上肩头。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离开，开始准备干粮、清水和防身的匕首。
半个时辰后，陈小凡背上简单的行囊，站在院门口。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怀中的匿踪符和蚀灵符，又摸了摸腰间冰冷的匕首。
赵德柱默默递过来一包驱虫的药粉，拍了拍他的肩膀。柳芸也从侧屋走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却对他微微颔首。
“小心。”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小凡看着他们，看着身后平静注视着他的陆衍，胸腔里那股因为恐惧而冰凉的血液，渐渐回暖，甚至开始滚烫。
他不再犹豫，转身，迈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寨子南边的、泥泞而危险的小路尽头。
陆衍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彻底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走到柳芸身边，看着南方。
“他能行吗？”柳芸轻声问，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雏鹰总要离巢。”陆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是折翅坠落，还是搏击长空，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若是……”
“没有若是。”陆衍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若他回不来，说明我们还不够强，活该被这世道吞噬。”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律。
柳芸沉默下去，她知道，陆衍说的是事实。在这吃人的灰鹞寨，在这暗流汹涌的南疆，怜悯和侥幸，都是最无用的东西。
一切，只能靠实力，靠拳头，靠……自己挣命！
陈小凡离开灰鹞寨的庇护，独自一人行走在荒芜的山路上。越往南，植被越发茂密阴森，空气中的湿气也越重，带着一股腐叶和某种未知腥气混合的味道。
两个时辰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被灰黑色瘴气笼罩的巨大林地出现在眼前。那就是鬼哭林。
尚未靠近，一股阴冷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林间光线昏暗，扭曲的怪树枝杈张牙舞爪，如同无数择人而噬的鬼影。风中隐约传来阵阵呜咽，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哭泣。
陈小凡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停下脚步，找了块巨石藏身，仔细观察。
林子的边缘静得可怕，连鸟鸣虫嘶都听不到。他注意到几处不自然的断枝和脚印，方向都指向林子深处。
就是这里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从怀中取出那张灰白色的“匿踪符”。按照柳芸教导的方法，他将一丝微弱的灵力注入其中。
符箓表面光华一闪，一股奇异的能量波动瞬间将他笼罩。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身体周围的景象开始微微扭曲、模糊，仿佛隔了一层晃动的水波，连自身的气息都变得若有若无。
有效！
他心中一定，不再犹豫，猫着腰，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鬼哭林。
林内光线更加昏暗，瘴气如薄纱般飘荡，能见度极低。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声音，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霉烂气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
陈小凡将神识放到最大，小心翼翼地前行，匿踪符的能量如同一个脆弱的护罩，将他与这片阴森之地隔开。
他沿着那些隐约的痕迹深入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忽然，前方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他立刻屏住呼吸，将自己完全藏在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之后，缓缓探出头。
透过稀疏的灌木和飘荡的瘴气，他看到了——一片被稍微清理过的林间空地！
空地中央，燃着一小堆篝火，火焰呈现出诡异的绿色，噼啪燃烧着，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篝火旁，或坐或卧，围着七八个人！
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略显残破的深灰色劲装，正是那日袭击东头、被黑煞帮击退的联盟精锐！他们大多身上带伤，包扎的布条上浸透着暗红色的血污，脸色疲惫而阴沉，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同受伤的孤狼。
陈小凡心中一震，果然在这里！
他仔细观察。这些人看似在休息，但外围始终有两人保持着警戒，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的密林。他们的营地布置得很有章法，背靠一块巨岩，视野相对开阔，易守难攻。
人数比预想的要少，看来上次损失不小。状态也谈不上多好，伤兵满营。
但……他们为什么还不走？在这危机四伏的鬼哭林里坚守，是为了什么？
陈小凡压下心中的疑问，更加仔细地观察。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伤员，掠过篝火，掠过他们随意放在身边的兵器……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营地角落，一个被油布覆盖、半人高的方形物体上。
那是什么？
看形状，不像箱子，也不像寻常物资。油布盖得很严实，但边缘似乎露出一点金属的冷光。
就在这时，一个靠在岩石上闭目养神的领头模样的汉子忽然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猛地扫向陈小凡藏身的方向！
陈小凡浑身汗毛倒竖！匿踪符难道被发现了？！
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下意识地就要激发蚀灵符拼命！
但那汉子的目光只是在他藏身的巨树附近停留了片刻，眉头微蹙，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常，却又无法确定。他侧耳倾听片刻，最终摇了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只是搭在刀柄上的手，握得更紧了。
陈小凡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大气不敢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确认对方没有再关注这边，他才缓缓松了口气，感觉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记住了那油布覆盖物体的位置，又最后扫了一眼营地的布置和人数，开始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向后挪动，准备撤离。
必须把这个发现，尽快带回去！
就在他退到营地边缘，即将没入更深沉的林地阴影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营地另一侧的密林中，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篝火的幽光，一闪而逝。
那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陈小凡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紧。
但他不敢再停留，强压下回头细看的冲动，借着匿踪符的掩护，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鬼哭林，依旧死寂。
只有那堆绿色的篝火，在弥漫的瘴气中，兀自燃烧，映照着几张疲惫而警惕的脸，和那个被油布严密覆盖的、不知藏着何种秘密的方形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