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匠铺,诡灯悬,剪刀声里裁前缘。”
“莫问价,莫看脸,买的卖的俱是冤。”
净白使者的离去并未让集市恢复真正的“平静”,那些窥探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黏在江眠身上,带着各种难以言喻的算计。守寂人的出现与干预,像一块投入泥潭的巨石,表面上平息了涟漪,底下却激起了更深的暗流。
江眠能感觉到,自己这个“长期观测样本”兼“误差”,在这片号称容纳变数的集市,已然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焦点。她需要信息,需要力量,更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立足点,来消化之前所得,并规划下一步。
她没有再试图与那些明面上的店铺交易——无论是那只巨眼古老存在,还是其他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摊位,其背后隐藏的代价与风险都难以预估。她的目光投向了集市更深处,那些被阴影与规则乱流笼罩的、更加不起眼的角落。
遵循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以及体内那“钥匙”特质对某些特殊规则的微弱共鸣,江眠离开了主干道,拐入了一条狭窄、倾斜,仿佛由无数破碎镜面堆砌而成的小巷。
巷子极深,光线晦暗,只有两侧镜面中不断闪过的、扭曲破碎的影像提供着些许照明。空气在这里仿佛凝固,那股集市特有的喧嚣在这里变得低沉、模糊,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
巷子的尽头,有一家店铺。
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一个……“纸扎铺”。
低矮的门脸完全由粗糙泛黄的纸张糊成,门楣上挂着一盏摇曳的、散发着惨淡绿光的白纸灯笼。灯笼上,用墨笔画着一个简陋的、咧着嘴笑的童子头像,那笑容僵硬而诡异。门两侧,贴着两张褪了色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红色对联,依稀可辨:
上联:裁皮断骨塑因果
下联:画眉点睛锁魂灵
横批:莫问前程
店铺没有门板,只有一个低垂的、用细密竹篾和纸张编成的帘子,帘子上缀满了无数微小的、用纸折成的铃铛,却寂静无声。
一股浓郁的、陈旧的纸灰和浆糊气味,混合着某种类似朱砂和檀香的诡异气息,从帘子后弥漫出来。
江眠在店门前停下脚步。她体内的力量,尤其是那源自“寂灭之契”和之前活纸人消散后残留的些许印记,在此地产生了清晰的共鸣。这家店,与“纸”的规则,与那些诡异的“契约”和“造物”,有着极深的联系。
她撩开了那寂静的纸铃帘子,走了进去。
店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一些,但也更加……令人不适。四壁、天花板、乃至地面,都糊满了层层叠叠、各种颜色和质地的纸张。有些纸张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无法辨认的符文;有些则画着扭曲的人形或兽形图案;更有一些,干脆就是用人皮鞣制而成,还保留着清晰的毛孔和细微的血管纹理。
店铺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由白骨拼接而成的工作台。台上散落着各种工具——骨质刻刀、盛着暗红色“墨汁”的砚台、用头发扎成的画笔、以及一堆堆裁剪成不同形状的纸片。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伏在工作台前,似乎正在专注地制作着什么。他(或者说“它”)穿着一身沾满各色污渍的、宽大的灰色纸衣,头发干枯灰白,如同乱草。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的动作顿了顿,缓缓直起腰,转了过来。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白纸糊成的、没有任何五官的面具,只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戳了两个空洞,后面是两团幽幽燃烧的、如同鬼火般的绿芒。他的双手也非血肉,而是由更加柔韧、泛着油光的黑色纸张折叠、粘贴而成,指尖异常灵活。
“有新客了……”一个沙哑、仿佛纸张摩擦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那两团绿火“看”向江眠,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打量,“身上有‘契’的味道……还有‘纸偶’的残渣……有趣。”
江眠心中一凛。这个“纸匠”一眼就看穿了她与“寂灭之契”和活纸人的关联。
“你是这里的老板?”江眠保持着警惕,目光扫过店内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材料”和半成品。她看到工作台一角,放着几个尚未点睛的纸人,其面容轮廓,竟与她在归墟城中见过的几个面孔有几分相似。
“算是吧。”纸匠那沙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客人想做什么?修补‘契约’?定制‘纸偶’?还是……购买‘情报’?”他顿了顿,那绿火眼眸似乎闪烁了一下,“关于‘渊’的……观测规律?或者……如何安全地接触‘外域’碎片?”
江眠瞳孔微缩。这个纸匠,知道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要多!而且直指她目前最核心的需求!
“代价是什么?”江眠重复了这个在集市中最关键的问题。
纸匠那纸张构成的双手相互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同的服务,不同的代价。”他慢悠悠地说,“修补或强化你身上那有趣的‘寂灭之契’,需要你提供等量的、蕴含强烈情感的‘记忆碎片’——愤怒、悲伤、恐惧,皆可。”
“定制‘纸偶’,需要原型的一部分‘存在烙印’——血肉、毛发,或者一缕精魂。”
“至于情报……”他面具后的绿火盯紧了江眠,“关于‘渊’的观测漏洞,需要你身上那缕微弱的‘外域气息’作为引子。而关于安全接触‘外域’的方法……则需要你帮我……‘取’一样东西。”
“取什么东西?”
纸匠转过身,从那白骨工作台下,取出一个尺许见方的、用黑纸严密包裹的盒子。他将盒子放在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铺着暗红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碎片。
那碎片散发出的气息,让江眠瞬间汗毛倒竖!与她在那规则断口处感受到的“外域”混乱与疯狂,同源!但更加凝练,更加……死寂。
“这是‘寂灭黑石’的碎片,”纸匠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狂热,“源自上一次‘大寂灭’的余烬,是沟通‘外域’,理解‘终末’的钥匙之一。我需要更多……更大块的碎片。”
他指向江眠:“你身上有‘钥匙’的特质,有‘误差’的庇护,还有那缕外域气息作为指引……你是最适合去‘锈蚀峡谷’深处,寻找更大碎片的人选。”
锈蚀峡谷?江眠想起在“起源残页”和某些记忆碎片中看到的景象,那是归墟城边缘一处极度危险、规则完全崩坏、充斥着“外域”残留力量和恐怖“锈蚀”现象的区域,连“母巢”的力量都难以完全渗透。
“我凭什么为你冒险?”江眠冷冷道。
“凭这个。”纸匠忽然抬起那纸张的手,指向店铺的角落。
江眠顺着望去,只见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如同水盆般的器物。那器物似乎由某种透明的晶体构成,里面盛满了浑浊的、不断翻滚的液体。
而就在那液体之中,悬浮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淡金色光点。
在看到那光点的瞬间,江眠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与悸动传来!
那是……苏玉衡的气息!是他被江眠强行“锚定”后,陷入沉眠的那一点意识灵光!它怎么会在这里?!
“你对他做了什么?!”江眠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起来,左眼的黑暗开始弥漫。
“别紧张,客人。”纸匠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我只是在他即将彻底消散、融入规则时,顺手‘捞’了一把。毕竟,一个苏家嫡系后裔的纯净星魂,哪怕是残破的,也是极好的……‘材料’。”
他顿了顿,那绿火眼眸似乎带着一丝戏谑:“当然,他现在很安全。只要你完成我的委托,我不但告诉你需要的情报,还会将他这缕残魂……完好无损地还给你。甚至,可以帮你找一个合适的‘容器’,让他……‘活’过来。”
江眠死死盯着纸匠,又看向那浑浊水盆中微弱闪烁的光点,心中怒火与冰寒交织。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让苏玉衡最后的希望落入了他人之手!这个纸匠,远比看上去的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危险。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也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交易。
“……好。”江眠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我帮你取碎片。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先知道关于‘渊’观测规律的情报,作为定金。”
纸匠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同意,那纸张面具看不出表情,但绿火眼眸闪烁了一下:“可以。关于‘渊’……它并非全知全能。它的‘观测’存在‘盲区’与‘间隔’。”
他拿起工作台上的一把骨质刻刀,在空气中轻轻划动,一道道由微弱光痕构成的、复杂无比的规则纹路随之浮现。
“‘渊’的观测,依赖于‘锚点’的稳定。当‘锚点’(萧寒肉身)出现剧烈波动,或者与它物产生深度连接时,其观测精度会下降,甚至出现短暂‘失焦’。”
“其次,‘渊’对纯粹‘概念’性、尤其是相互矛盾‘概念’的纠缠,处理效率较低。你的‘误差’特质能存在,部分原因于此。”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纸匠的刻刀在某个复杂的节点重重一点,“‘渊’的底层协议中,存在一条最高优先级指令——确保‘系统’本身不因内部冲突而崩溃。当‘母巢’、‘净土’或其他同等量级的存在发生剧烈冲突,威胁到系统稳定时,‘渊’的绝大部分资源会被调用于‘维稳’,对其他‘观测样本’的关注度会降至最低。”
江眠仔细记下了每一条信息。这些情报,无疑是她未来反抗“渊”的关键。
“那么,‘锈蚀峡谷’在哪里?我该如何进去?”江眠问道。
纸匠收回刻刀,那规则纹路随之消散。他走到墙边,撕下了一张看起来相对“干净”的白色纸张,那纸张在他手中自动折叠、变形,最终化成了一只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的……纸鹤。
“跟着它。”纸匠将纸鹤递给江眠,“它会带你找到峡谷的入口。记住,峡谷内规则崩坏,时间与空间都是混乱的。信任你的‘钥匙’直觉,避开那些巨大的‘锈蚀风暴’,找到黑石碎片……然后,活着回来。”
江眠接过那冰冷的纸鹤,它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丝微弱的导航规则。
她没有再多言,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浑浊水盆中的淡金光点,转身,撩开纸帘,走出了这家令人窒息的纸匠铺。
手中的纸鹤在她踏出店铺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活力,轻轻震动翅膀,悬浮起来,向着集市某个方向飞去。
江眠紧随其后。
她知道,前路必将更加凶险。但为了苏玉衡,为了摆脱“观测”,为了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复仇,她别无选择。
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之后,纸匠铺内,那戴着无面面具的纸匠,缓缓走到那浑浊的水盆前,低头“看”着苏玉衡那缕微弱的光点。
他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吟诵的诡异语调:
“棋子在盘……变量已动……”
“古老的‘契约’……终将重现……”
“而你我……都不过是……纸上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