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栈里往生客,三更莫问来时路。”
“纸马无声人噤声,唯有旧债低声诉。”
“——归墟城,活人走阳道,死人渡阴桥,不人不鬼的,走的是往生栈的独木桥。”
墟河的灰色,是一种能浸透灵魂的死寂。
小舟顺流而下,摆渡人恢复了那亘古的佝偻姿态,仿佛刚才逆流而上的激烈对抗从未发生。唯有江眠体内尚未完全愈合的灵魂创伤,以及脑海中不断回放的、那些被遮蔽和篡改的破碎影像,证明着方才那场触及根源的追溯并非幻觉。
那个眉心有着朱砂痣、诞生于黑色火焰中的女婴……那两缕相伴的光与暗……那只冰冷的、攫取的手……
她的“来处”,被一股强大到连墟河都无法完全穿透的力量遮蔽了。是谁?锁芯?司命?还是那远古仪式背后更古老的存在?目的何在?
疑问如同毒藤,缠绕着江眠的心脏,越收越紧。但奇异的是,她此刻的内心,却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愤怒、恐惧、迷茫……这些情绪在绝对冰冷的真相(哪怕是残缺的真相)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她只剩下一个念头:撕开那层遮蔽,看清一切。无论代价是什么,无论会释放出什么。
小舟不知漂流了多久,前方的灰色雾气渐渐稀薄,隐约显露出熟悉的、归墟城那光怪陆离却又死气沉沉的轮廓。
摆渡人没有将小舟靠向任何热闹的街市或宏伟的建筑,而是驱使着它,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一条极其隐蔽的、被浓重阴影和扭曲管道遮蔽的水道。水道尽头,连接着一片相对安静、却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区域。
小舟轻轻一震,停了下来。前方是一道不起眼的、仿佛直接开凿在某种巨大骸骨上的码头,码头上方,悬挂着一块熟悉的、写着“往生栈”三个字的黑色牌匾。
只是这一次,牌匾下的门扉,并非之前见过的正门,而是一扇更加低矮、边缘泛着油腻光泽的侧门。
“到了。”摆渡人干涩的声音响起,依旧没有回头,“你的‘路’,在这里。”
江眠看了那扇侧门一眼,又看向摆渡人那笼罩在斗篷下的、一片虚无的“面孔”。
“我们还会再见吗?”她问。
“墟河渡尽有缘人。”摆渡人的声音毫无波澜,“若你因果未尽,自会再见。若你……归于‘无’,那便是永别。”
江眠不再多言,迈步踏上了那骸骨码头。当她双脚离开小舟的瞬间,那叶骨舟与上面的摆渡人,便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在了灰色的河道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人,以及那扇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侧门。
她推开门。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客栈内部景象,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逼仄的楼梯。楼梯的材质是某种暗沉的木头,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坍塌。墙壁上没有灯,只有一些自发光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微弱苔藓,提供着仅能视物的昏暗光线。
空气中弥漫着比外面更浓郁的纸张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低沉的啜泣和絮语声,从楼梯的深处传来,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存在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江眠顺着楼梯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地下溶洞般的空间,但洞壁并非岩石,而是由无数堆积如山的、泛黄的账簿和缠绕其间的、密密麻麻的算盘珠子构成。那些账簿无风自动,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上面的字迹如同活物般蠕动;算盘珠子自行碰撞,发出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
空间的中央,是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摆放着几张歪歪扭扭的桌椅。几个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阴郁颓败气息的“客人”,正沉默地坐在那里,有的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有的则只是呆滞地望着洞顶——那里垂落着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丝线,连接着上方的每一本账簿,仿佛在抽取着什么。
这里,才是“往生栈”真正的核心?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暗账”的地方?
江眠的出现,引起了少数几个“客人”的注意。它们投来麻木或探究的目光,但在触及她那双混沌色的眼睛时,又都迅速移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
“算师”李微正坐在一张堆满卷宗的桌子后面,他那厚厚的眼镜片上反射着账簿蠕动的光,手指在一个更加复杂、不断流淌着暗金色数据流的透明面板上疯狂操作。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是推了推眼镜:
“回来了?比预计的慢了三刻钟。墟河的‘手续费’看来不低。”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的公事。
“镜奴”忘幽则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里,怀里依旧抱着那面浑浊的古镜。她空洞的眼睛“望”着江眠,当江眠看向她时,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那迷雾般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了然。
她们似乎对江眠的归来,以及她可能经历的一切,并不意外。
“我要见纸人张。”江眠走到李微的桌前,直接说道。摆渡人指引她来这里,绝不仅仅是让她回来结算“账单”那么简单。这个神秘的、一直未曾露面的往生栈掌柜,很可能知道更多。
李微敲击面板的手指停顿了一瞬,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掌柜的行踪,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而且,你惹的麻烦不小。幽冥婚宴核心崩溃,能量逸散,锁芯大人很不满,司命大人那边也需要一个交代。你抵押的未来‘时间’,也因为这次意外损耗,需要重新评估……”
“我要见纸人张。”江眠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混沌色的瞳孔中,却有一种让李微下意识想要避开的东西在凝聚。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带着几分油滑和沧桑的声音,从堆积如山的账簿后面传了出来:
“哎呀呀,现在的年轻人,火气就是大。李微啊,客人既然指名道姓要见老夫,那就见见嘛。”
随着话音,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手里拿着一个老旧旱烟袋的小老头,从账簿山后面踱了出来。
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就像人间任何一个街角茶馆里都能见到的那种退休老账房,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但当他出现时,整个地下空间里那些永无止境的账簿翻页声和算盘声,都似乎微弱了一瞬。
这就是“往生栈”的真正主人,纸人张。
他走到江眠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吧嗒了一口旱烟(尽管这里并没有点燃),吐出一口并不存在的烟气,笑眯眯地说:
“丫头,墟河的水,凉快不?”
江眠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摊开了手掌。掌心之中,那枚得自幽冥婚宴副本的【因果线索(冥婚相关)】正在微微发光,其上的黑色丝线似乎更加凝实了一些,隐隐指向纸人张。
“看来,摆渡那老家伙,给你指了条明路。”纸人张瞥了一眼那因果线索,依旧笑着,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精光,“你想知道什么?关于那口棺材?关于里面的‘两位’?还是关于……你自个儿那笔糊涂账?”
“全部。”江眠吐出两个字。
“全部?”纸人张咂咂嘴,摇了摇头,“代价太大,你付不起。而且,有些事儿,知道了未必是福气。”
“付不付得起,是我的事。说不说,是你的事。”江眠的声音冰冷,“或者,我可以自己去‘问’锁芯,或者司命。我想,他们或许会愿意用一些情报,来交换……‘往生栈’某些不太守规矩的小动作。”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那些堆积的账簿和暗红色的丝线。
纸人张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
“小丫头,威胁老夫?”
“是交易。”江眠纠正道,“就像你和摆渡人做的那样。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远古仪式、关于那个失控的聚合体、关于朱砂痣、关于我的‘来处’被遮蔽的真相……而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一件你不太方便亲自出手,或者……‘他们’不希望你去做的事。”
纸人张眯着眼睛,沉默地抽着并不存在的旱烟,似乎在权衡。李微和忘幽也安静地站在一旁,整个地下空间只剩下账簿和算盘的细微声响。
良久,纸人张缓缓开口,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古老的神秘感:
“那场远古仪式,并非为了‘创造’,而是为了‘封印’。”
“封印一个……连最初规则都感到恐惧的‘错误’。”
“寂灭与生机的强行融合,本就是一种禁忌。那个失控的聚合体,我们称之为‘孽’,它并非单纯的怪物,它是那个‘错误’的……具象化。”
“锁芯那小子,继承了部分远古的职责,看守并尝试‘消化’这个‘错误’。他用‘初火’替代品的残魂和秩序余烬作为诱饵和稳定器,设下‘冥婚’之局,一方面束缚‘孽’,一方面也想通过‘变量’(也就是你)来尝试净化或控制它。可惜,他玩脱了。”
“至于朱砂痣……”纸人张的目光变得幽深,“那是‘契约’的烙印,也是‘坐标’。拥有同样朱砂痣的存在,意味着他们曾被同一个‘源头’打下标记,或者说……他们是同一个‘计划’的不同部分。”
他的目光落在江眠身上,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那被遮蔽的根源。
“你的‘来处’被遮蔽,是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可能是一个……钥匙。一把可能打开最终封印,或者……彻底毁灭那个‘错误’的钥匙。有些人不想让你这把钥匙轻易被使用,或者,不想让你被‘错误’的一方得到。”
“遮蔽你过去的,不是单一的存在,而是一股……共识。一股来自于那些知晓远古秘密、并畏惧其后果的存在的……集体意志。”
集体意志?锁芯?司命?甚至可能包括……摆渡人?往生栈?
江眠感到一股寒意。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网中,每一个节点都可能是一个监视者,一个算计者。
“你要我做什么?”江眠问。
纸人张咧开嘴,露出一个与他慈祥面容极不相称的、带着几分残酷的笑容:
“很简单。”
“幽冥婚宴崩溃,‘孽’的一部分意识碎片和力量逸散了,散落在归墟城的几个特定‘阴影角落’。”
“锁芯和司命的人都在忙着收拢和净化那些碎片。”
“我要你……抢在他们前面,找到并‘回收’那些碎片。”
“不是净化,是完整的‘回收’,带回往生栈。”
回收“孽”的碎片?这老家伙想干什么?收集那种危险的东西?
江眠看着纸人张,试图从他眼中看出更深的目的,但那眯起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浑浊。
“为什么?”她问。
“这就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了。”纸人张摆了摆手,“你只需要知道,完成这件事,往生栈会给你提供足够的‘庇护’,并且……告诉你下一个‘钥匙孔’可能在哪里。”
下一个钥匙孔……是指向被遮蔽的过去的线索吗?
江眠沉默片刻。与虎谋皮,但眼下,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锁芯和司命那边,显然更不可信。
“好。”她应承下来。
“爽快!”纸人张笑容更盛,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泛黄的、边缘粗糙的纸片,递给江眠。
那纸片上,用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地图,上面标记着三个不断微微移动的光点。
“这是那三个碎片目前大致的位置轨迹。它们会移动,你要尽快。”纸人张叮嘱道,“记住,是‘完整回收’,别让锁芯或者司命的人给‘净化’了,那就不值钱了。”
江眠接过纸片,触手一片冰凉,那上面的暗红色标记,散发着与棺中“孽”同源的、令人不适的气息。
她看了一眼纸人张,又看了看旁边沉默的李微和忘幽,转身走向那通往地面的狭窄楼梯。
在她身后,纸人张那笑眯眯的脸上,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表情。他吧嗒着旱烟袋,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棋子想当棋手?”
“呵呵……”
“这盘棋,下了太久,也该……换换执子的人了。”
忘幽怀中的古镜,镜面上那浑浊的迷雾,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