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秽敷面,断缘梳头……”
“红白线,穿阴阳,送君千里……莫回头!”
阿无的吟唱声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穿透江眠那晦涩古老的咒文,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意识里。她手中的银针,缠绕的红白丝线无风自动,仿佛活过来的细蛇,针尖对准了气息正与整个黑暗醮坛同步攀升的江眠。
那盒净秽膏散发出的寒气,与江眠周身沸腾的、混杂着无数负面情绪的黑暗能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极地与火山。
“根源……降……”江眠的咒文到了最后关头,她周身的黑暗几乎凝成实质,脚下的涡流发出饥渴的咆哮,那扇伪影之门的轮廓在虚实之间剧烈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洞开,将此地化为只属于江眠的疯狂国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唉……”
又是一声叹息,来自阿无。
但这声叹息,与之前那声跨越时空的幽叹不同,带着一丝决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不再试图用银针去“刺”或者“缝”,而是将针尖,轻轻点在了自己的眉心!
一滴殷红的、却散发着纯净柔和光晕的血珠,从她眉心沁出,沾染在银针的针尖上。
那滴血出现的瞬间,整个狂暴的醮坛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沸腾的血肉停滞了蠕动,哀嚎的残魂陷入了沉寂,连江眠那汹涌的黑暗力量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光裔纯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纸扎刘骨架内的暗红魂芯剧烈跳动,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以吾之血,净汝之秽。”
“以吾之魂,定汝之狂。”
“殓妆一门,守墓为誓……封!”
阿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将那沾染了眉心血珠的银针,对着江眠的方向,虚空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的能量对冲。
只有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丝线,从针尖射出,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江眠那厚重的黑暗铠甲,直接没入了江眠的眉心——那黑暗漩涡般力量的核心!
“呃啊——!”
江眠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仿佛灵魂被烙铁烫伤!她周身沸腾的黑暗能量如同潮水般退去,脚下的涡流瞬间变得不稳定,那扇即将成型的伪影之门发出一声不甘的嗡鸣,轮廓迅速变得模糊、透明!
江眠抱着头颅,痛苦地蜷缩起来。那根红色的丝线并非在攻击她的肉体,而是在攻击她的“存在”本身!它在强行剥离、净化、缝合江眠那与“根源”深度绑定、并且混杂了无数杂乱意识的力量核心!
“不……不可能!这是……什么力量?!”江眠在痛苦中嘶吼,她感觉到自己与“根源”的联系正在被削弱,那些被江眠吞噬、融合的纸人记忆和残魂,也在尖啸着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从江眠的意识中“梳理”出去!
阿无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显然施展这一招对她消耗极大。但她眼神依旧坚定,手中的银针稳定地悬在空中,那道连接着她和江眠眉心的红色丝线微微颤抖,却坚定不移地执行着“净化”与“封印”的使命。
“守墓人之血……专门克制我等‘逾界’之物……”纸扎刘的骨架发出沙哑的、带着恐惧的声音,“这丫头……完了……”
光裔沉默地看着,数据流在他眼中疯狂计算,似乎在评估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他没有插手,对于“系统”而言,无论是江眠这个失控的“钥匙”,还是“守墓人”这个古老的中立势力,都需要谨慎对待。
林老蔫趁机从松动的黑暗束缚中挣脱出半个身子,贪婪地呼吸着,眼神惊惧地看着阿无和痛苦挣扎的江眠。
而被阿无安置在一旁的萧寒,身体表面的裂纹已经基本愈合,虽然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阿无之前对他的“梳理”,似乎起了作用。
“滚开!从江眠的身体里……滚出去!”江眠疯狂地催动力量,试图挣断那根红色丝线。黑暗再次从她体内涌出,但这一次,那黑暗不再纯粹,反而显得斑驳、杂乱,仿佛被污染了一般。无数扭曲的面孔在黑暗表面浮现、哀嚎、又破碎,那是正在被剥离的残魂意识。
“没用的。”阿无的声音带着疲惫,但很平静,“你的根基已被污染,强行融合‘根源’与万千残魂,看似强大,实则如同沙上堡垒。守墓人之血,专断这种强行粘合的‘缘’,梳理混乱的‘魂’。”
“你懂什么?!”江眠抬起头,黑暗漩涡般的眼睛因为痛苦和愤怒几乎要滴出血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凭什么决定江眠的道路?!江眠不要被收容!不要被献祭!不要被当成钥匙!江眠只要……江眠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阿无突然问道,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江眠疯狂的表面,看到那深藏在扭曲执念之下的、一丝微弱的本真。
江眠猛地一怔。
想要什么?
想要萧寒?不,那个“萧寒”可能只是个假货,是个容器。
想要报复?报复所有玩弄江眠命运的人?可报复之后呢?
想要力量?足以颠覆一切、让所有存在都匍匐在脚下的力量?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在那被疯狂和痛苦淹没的意识深处,似乎有一个更微弱、更久远的声音在低语,那是被层层伪装和扭曲记忆掩盖的……江眠自己都快要遗忘的初衷。
看着江眠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阿无轻轻摇头:“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疯狂,你的执念,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完全属于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江眠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一段极其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毛玻璃的记忆碎片,骤然闪现
那似乎是一个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的仪器灯光。一个穿着白大褂、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正对着幼小的、被束缚在椅子上的江眠,用一种催眠般的语调重复着:
“……你是特殊的,江眠……”
“……你将成为一个完美的‘容器’……”
“……你会遇到一个叫‘萧寒’的人,他是你的‘引路人’,也是你的‘锚点’……”
“……对他产生执念,不惜一切代价抓住他,这是你的‘核心指令’……”
“……当你与‘根源’彻底融合,当你对‘萧寒’的执念达到顶峰……‘门’将为你敞开……”
“核心……指令?”江眠喃喃自语,眼中的黑暗漩涡出现了剧烈的紊乱。
原来,连这扭曲的、不惜毁灭一切也要得到萧寒的执念,都可能……是被植入的?是某个庞大计划中,为了确保“钥匙”能精准插入“锁孔”而设置的……引导程序?
那江眠是什么?一个被编写了特定行为模式的……工具?
“不……不是的!”江眠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拒绝相信这个可能比死亡更可怕的真相,“江眠是江眠!江眠的恨!江眠的爱!都是江眠自己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为了挣脱那可能存在的“指令”,江眠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她不再抵抗那根红色丝线的净化,反而……主动引导它,冲向自己意识深处,那与“根源”连接最为紧密、也是“核心指令”可能潜藏的区域!
“既然你要净化……那就彻底一点!”江眠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笑容,“把一切都洗干净!看看最后剩下的……到底是什么!”
阿无脸色骤变!“不可!你的灵魂会承受不住……”
但已经晚了。
江眠主动放开了所有防御,那根守墓人之血化作的红色丝线,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长驱直入,冲入了江眠意识的最底层!
“啊啊啊啊啊——!”
比之前强烈十倍的痛苦瞬间淹没了江眠!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扔进了绞肉机,每一寸都在被撕裂、研磨!无数记忆的碎片,属于江眠的,不属于江眠的,真实的,虚假的,如同爆炸般在她脑海中迸发!
幼年时父母的微笑(是真的吗?)……实验室冰冷的束缚(是哪里的实验室?)……萧寒第一次对她伸出手(那是真正的第一次吗?)……“织网”项目的欢声笑语(有多少是排练好的?)……黑水镇的诡异童谣……纸人的窃窃私语……“根源”的混沌低语……
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疯狂绘卷。
而在那绘卷的最深处,在那红色丝线强行净化和梳理下,一点被层层包裹、伪装得极好的“异物”,终于暴露了出来。
那不是一个记忆片段,也不是一段指令。
那是一道……“锁”。
一道复杂到极致、由无数细微符文构成的、散发着非人气息的灵魂枷锁。它深深地烙印在江眠的灵魂本源之上,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又像一个精密的控制器。锁的核心,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标记——那是一个抽象的、如同无数眼睛叠加在一起的符号。
当这道“锁”暴露的瞬间——
“嗡——!”
一直沉默的光裔,手中的数据流长剑突然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刺耳警报声!他纯白的眼眸中,数据流如同瀑布般疯狂刷新,最终定格在一个极度危险的红色警告标志上!
“检测到……‘观测者’印记?!”光裔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冷静,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不可能!‘钥匙’的身上怎么会有‘观测者’的标记?!”
与此同时,纸扎刘骨架内的暗红魂芯也发出了恐惧的尖啸:“是它们!是那些躲在幕后的眼睛!它们早就标记了‘钥匙’!”
就连一直淡然的阿无,在看到那道“锁”以及那个眼睛符号时,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原来如此……‘观测者’……这才是真正的‘替身’……”阿无看着痛苦蜷缩、灵魂正在被净化和“解锁”双重折磨的江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我们都错了……我们都只是棋子,包括你,江眠。你不仅是‘钥匙’,你更是……‘观测者’选中的‘画布’!”
“画布?”江眠在极致的痛苦中,捕捉到了这个词。
“它们在等你……等你用疯狂和执念,在这灵魂画布上,绘出它们想要的‘图案’……”阿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等你与‘根源’深度融合,等你打开那扇‘门’……就是它们‘收割’之时!它们要的,从来不是门后的东西,而是你这块承载了‘根源’之力、并被特定执念浸染的……完美‘载体’!”
更大的反转,如同冰冷的深渊,在江眠面前豁然敞开。
萧寒是替身?不,江眠自己,可能才是那个最大的“替身”!一个被“观测者”选中,用来孕育某种可怕存在的“画皮”!
所谓的冥婚,所谓的替身之宴,所谓的疯狂与执念……这一切,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为江眠量身定做的、更加宏大和恐怖的“化妆舞会”!
而江眠,正站在舞台中央,以为自己是在宣泄愤怒,实则可能是在按照某个看不见的导演的剧本,一步步为自己画上……最终的“殓妆”!
“不……不——!!!”
江眠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那呐喊中蕴含的,不再是单纯的疯狂,而是掺杂了被彻底愚弄、命运被玩弄到极致的绝望和滔天怨毒!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阿无,看向光裔,看向纸扎刘,看向昏迷的萧寒,看向这整个污秽的醮坛。
江眠的眼中,那黑暗漩涡彻底崩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死寂的,却又孕育着毁灭一切风暴的……极致冰冷。
“画布……是吗?”
江眠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江眠……就先毁了这画布。”
“再看看……你们还能画什么!”
江眠不再试图抵抗那红色丝线的净化,也不再试图稳固那扇伪影之门。她调动起灵魂中最后、也是最本源的一丝力量,不是向外,而是……向内!
她要自毁灵魂!连同那道“观测者”的锁,连同这块被选中的“画布”,一起彻底湮灭!
阿无脸色剧变,想要阻止,但那红色丝线正与江眠的灵魂深度纠缠,江眠的自毁行为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首先反噬的就是她自己!
光裔也动了,纯白的光芒试图禁锢江眠,但已经晚了。
就在江眠的灵魂即将彻底崩解的刹那——
异变,再次发生!
那道暴露出来的、“观测者”的锁,似乎感应到了“画布”的自我毁灭意图,猛地亮起了起来!
它没有阻止江眠的自毁,而是……主动融化了
如同炽热的铁水,那道锁融化成一股粘稠的、冰冷的、带着无数细微眼睛虚影的黑暗能量,反向包裹向江眠即将崩碎的灵魂!
与此同时,整个黑水镇的地底,传来了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心跳声!
咚!
如同战鼓擂响,又如同巨兽苏醒。
醮坛之外,那些残存的纸人,无论是否被黑暗侵蚀,都在这一刻同时转向镇子中心的某个方向,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如同朝圣般的吟诵:
“画皮画骨难画心,新娘原是旧人衣……”
“幽冥路,鬼抬轿,今日方知……我是我!”
江眠那自毁的灵魂,被这股冰冷的、来自“观测者”的黑暗能量强行粘合、覆盖、……重塑!
一股远比“根源”更加古老、更加冰冷、更加绝对的意志,如同潮水般,开始涌入江眠那残破的意识。
江眠的眼睛,缓缓睁开。
那不再是被黑暗吞噬的漩涡,也不是人类的情感,而是一双……如同万花筒般、由无数细小的、冰冷的、旋转的眼睛碎片构成的……非人之瞳。
江眠(或者说,占据了她躯壳的某个东西)抬起手,看着自己白皙却萦绕着不祥气息的手指,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多重回响的、非男非女的语调,轻轻说道:
“这场‘殓妆’……很有趣。”
“现在,该轮到‘我们’……为自己‘画皮’了。”
真正的恐怖,此刻才刚刚揭开帷幕。江眠的疯狂,萧寒的身份,冥婚的真相,在这更加庞大、更加古老的阴谋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旧妆已褪,新皮未着……”
“满堂宾客……且看吾,如何执笔……画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