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账本。
自那日从“黑帆”巢穴中缴获此物,我们一行人驻扎的沈刺史府,便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所笼罩。
他们轮流提审被羁押的沈刺史家眷,试图从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女眷和仆役口中,撬出更多与账本记录相印证的细节。
今夜轮到雁回值守。
我则如一只无声的夜枭,循着惯例,巡视着这座已然成为权力风暴中心的府邸。
夜色如墨,将亭台楼阁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唯有巡逻兵士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光影。
我停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上,将我的身形完美地隐匿其中。
就在这时,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两道纤细的人影,从王婉仪入住的小院里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
她们都穿着深色的长帔,头上戴着宽大的风帽,将整个面容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尽管看不真切,但从那窈窕的身形和行走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姿态,我可以断定,那是王婉仪和她的贴身侍女。
在这人人自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时刻,她们深夜出行,意欲何为?
我的心头警铃大作,身体已经先于思绪做出了反应。
我足尖在粗壮的树干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然飘向另一侧的屋脊,远远地缀上了她们。
她们走得很急,却又极力控制着脚步声。
长长的裙摆被小心地提着,避免与地面发出摩擦。
她们没有走向府邸大门,也没有走向三郎君所在的主院,而是拐进了一条更为偏僻、通往后园的小径。
我的心,随着她们前进的方向,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条小径的尽头,是关押沈刺史家眷的院落。
那是一座独立的跨院,位置偏僻,原本是沈府用来堆放杂物的。
如今,院子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一只鸟都休想飞进去。
然而,王婉仪二人却径直朝着院门走去。
我伏在一处假山之后,屏住呼吸。只见她们在门口与为首的兵士低语了几句,那兵士先是面露难色,但在王婉仪的侍女不知从袖中递了什么东西过去之后,他脸上的犹豫便化为了恭敬的谦卑。他挥了挥手,紧闭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王婉仪和她的侍女,就这么毫无阻碍地闪身进去了。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些守卫,是王茂亲自挑选的亲兵,按理说只听从三郎君的号令。
王婉仪竟能如此轻易地打通关节,这说明,王氏在南疆军中的渗透,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
我没有丝毫犹豫,绕到院落的另一侧。
这里墙体高耸,但对我而言并非难事。
我借着墙角一棵歪脖子树的掩护,几个起落,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屋顶,伏在冰凉的瓦片上。
王婉仪进入的,是关押沈刺史正妻与几位核心仆妇的房间。
我将耳朵贴在瓦片的缝隙上,努力捕捉着下方的声响。
屋内的声音被刻意压得极低,如同蚊蚋的嗡鸣,在夜风中断断续续。
我运起内力,将听觉提升到极致,也只能隐约分辨出几个破碎的词句。
“……王家……”
“……账本……万万不可……”
“……京中……自有安排……”
“……闭紧嘴……”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针,刺在我的心上。
虽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对话,但这几个字眼已经足够勾勒出事情的全貌。
王婉仪在威胁,或者说是在与沈家女眷做交易。
她要求她们守口如瓶,不要将账本上与王家有关的事情吐露分毫,并许诺王氏会在京中为她们周旋。
这是在公然对抗三郎君的审查,是在试图从我们即将收紧的网中,撕开一个口子。
好大的胆子!
我心中冷笑,这位王家女娘,当真是被家族的权势养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以为这里还是那个凡事都可以用“王氏”二字摆平的京师吗?
没过多久,屋门再次打开。
王婉衣和她的侍女匆匆走了出来,依旧是来时那般鬼祟的模样。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走出院门的那一刻,一道颀长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挡在了她们面前。
是林昭。
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温润和煦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川般的冷峻。
他显然也早已在此等候。
“你疯了?”
林昭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愤怒与失望。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王婉仪被他堵住,先是一惊,随即挺直了脊背,风帽下的脸庞虽然看不真切,但那股子傲气却透帽而出。
“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置喙。让开!”
“让开?让你去送死吗?”
林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心疾首。
“王婉仪,你以为凭你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就能保住王家?你这是在把整个王家往火坑里推!你这是在给人递刀子!”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王婉衣的声音陡然拔高,虽然很快又压了下去,但那瞬间的尖利,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
“林昭,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是……”
“我不过是什么?”
林昭冷笑一声,打断了她。
“王家不过是我母族外家,所以就该眼睁睁看着你这个宗家嫡女,因为愚蠢和傲慢,毁掉王家家族数百年的基业吗?”
这场争执,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伏在屋顶,连呼吸都忘了。
而王婉仪接下来的话,则像一道惊雷,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才是真正的王家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骄傲。
这是一种烙印在血脉深处的身份认同,也是她一切行为的逻辑起点。
在她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扞卫王家的荣耀,是理所应当的责任。
而林昭的劝阻,反而成了一种背叛。
说完这句,她再也不看林昭一眼,猛地一拂袖,带着侍女,从他身侧决然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只留下林昭一个人,像一尊石雕般,僵立在原地。
夜风吹过,卷起他宽大的衣袖。我看到他紧握的双拳在微微颤抖。
许久,他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随即,一句满含着无力与悲哀的喃喃自语,飘散在风中。
“太无知了,你会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