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在一种微妙而诡异的气氛中走向了尾声。
最终,能让萧将军阴沉的脸色稍稍好转的,竟是顾小郎君呈上的一幅画。
他心思巧妙,并未去碰那些花花草草的敏感题材,而是将崔遥口中描绘的萧将军猎杀野猪的英勇场景,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画卷之上。
那份扑面而来的阳刚与悍勇,显然正对将军的胃口。
“哈哈哈!好!画得好!”
萧将军的笑声终于再次响彻厅堂。
他心情大悦,大手一挥,不仅将此次猎得的另一头肥羊赏给了顾小郎君,更是赐下了与崔遥所得相同的南海明珠一双,径寸有光。
这份赏赐,让在场众人的心头又是一动。
形势变得越发微妙。
晚宴结束时,天色尚早。
各家的车马在将军府军士的一路护送下,井然有序地返回京师。
那些先前在接到宴会邀约时,对萧将军只邀请颇具才名的年轻男女这一“不甚得体”之举颇有微词的士族大家,在看到自家郎君女娘安然归来后,也识趣地再次保持了缄默。
一场看似意在风雅的围猎雅宴,至此,算是得体地落下了帷幕。
然而,对于少数人来说,真正的宴席,才刚刚开始。
萧将军盛情留下了几位士族小郎君。
除了三郎君,还有林昭、何允修、崔遥、郑小郎君以及顾小郎君。
王长史作为陪侍,亦在其中。
放眼望去,除了当今权势最盛的两大高门谢家与王家——谢玦因要事缺席,王昀则摔断了腿——有头有脸的几家几乎都齐了。
并且,留下来的这几位,都与三郎君有着或深或浅的渊源。
将军府的侍从恭敬地前来传话,请各位郎君先回客房稍事休整。
一个时辰后,于湖心亭再叙。
看来,今夜的湖心亭,又将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明枪暗箭,在所难免。
我陪同三郎君回到萧将军早已备好的客房。
房间陈设雅致,一炉清雅的檀香袅袅升起,令人心神稍定。
三郎君显然也深感今夜非比寻常,他并未多言,只在榻上闭目小憩,养精蓄锐。
我则依着规矩,守在门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我的脑海中,却一遍遍地回放着白日宴席上的种种画面。
试图从那团乱麻中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
庾韶为何对一幅画如此珍视,甚至不惜顶撞萧将军?
郑韫那看似解围、实则火上浇油的言语,究竟是何用意?
还有那神秘的赠画人芷薇娘子……以及,那只太过巧合的、奔逸的小鹿。
是什么让萧将军脸色骤变,判若两人?
青梅,又为何出现在芷薇娘子身边。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个个没有关联的棋子,散落在棋盘上,我却始终找不到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那根线。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充满了暗示,但组合在一起,却又成了一团无法解开的迷雾。
就在我凝神思索之际,一道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在我眼角的余光里,在不远处的廊柱后极快地晃了一下。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被风吹动的一片落叶。
若非我时刻保持着警惕,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但我知道,不是。
是雁回。
我心中一紧。
他回来了,这么快!
这说明,他已经查到了我需要的东西。
我不动声色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确认无人注意,随即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阴影。
雁回早已等在那里,他整个人仿佛就是由阴影构成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即便近在咫尺,也难以察觉其存在。
“如何?”
我压低了声音。
雁回没有半句废话,他递过来的信息,简洁,却又复杂得惊人。
“将军的原配夫人,出自庾家。
她生前最爱月季,亦擅画月季。
宫中的贵妃娘娘,是将军原配所生之女,同样对月季及其画作青睐有加。”
第一个信息,就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原来如此!
王婉仪今日所画的,正是月季!
我瞬间明白了,她哪里是在展现画技,分明是想借由贵妃对亡母的思念之情,在贵妃面前卖个巧,博取好感!而萧将军的厌恶,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定是看穿了王婉仪这番利用亡妻博取前程的卑劣伎俩,才会那般反感!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示意雁回继续。
“将军月前新纳一房小妾,名唤芷薇。入府短短半年,极为受宠。”
雁回的声音平稳。
“这位芷薇娘子,喜爱蔷薇,也擅画蔷薇。
其画风……与已故的原配庾夫人,极为相近。
将军极喜看她画蔷薇。”
蔷薇……画风相近……
将军极喜看她画蔷薇……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划破了我脑海中的所有迷雾!
庾韶今日拼死维护的那幅画!
那幅由“极美的小娘子”所赠的画!
郑韫口中那桩因“奔走的小鹿”而起的奇遇!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雁回这句话死死地钉在了一起,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清晰的逻辑链!
庾韶今日的言辞,说得那般恳切,竟真是为了替这位身在内宅的芷薇娘子打掩护!
而她之所以如此维护,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知己之情”,更是因为,这位芷薇娘子,与她那位已故的、同为庾家人的姑姑,气息甚为相似!
难怪萧将军在听到“小鹿”和“极美的小娘子”后,脸色会变得那般难看!
而萧夫人放心把庚娘子放在萧、江、庾三位娘子的首推位置,表面上看是尊了贵妃的颜面,实际上却是拿准了萧将军未必欢喜。
我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高门宅邸内的弯弯绕绕,当真是步步惊心。
“郑家小娘子为何要这么做?”我追问道。
“芷薇娘子,相传是郑家一位外室所生,未入族谱,故不姓郑。”
“她进府时,带了一名侍女,名叫青梅,此女平时极为低调,但对芷薇娘子十分护主。”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郑韫与芷薇,竟是血脉相连的姐妹。
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郑韫今日此举,究竟是为了打压这位上不得台面的姐妹,还是想用这种方式,逼迫萧将军承认芷薇的存在,好为她自己或是郑家谋取利益?
这其中的纠葛,恐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一团浆糊般的信息,在雁回三言两语间,变得脉络清晰,所有的不解与困惑,都有了答案。
我看着眼前的雁回,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惊叹。
从宴会生变到此刻,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他竟能将这深宅大院里如此隐秘的陈年旧事与新人秘辛,查得一清二楚。
这份效率,令我深感佩服。
“这些消息,你是从何处得来?”我忍不住问。
雁回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抹笑意一闪而逝。
“将军夫人的傅母。”
果然!
我心中暗赞一声。
他真是聪明到了极点。
想要知道一个大家族内院最真实的秘密,找那些掌权的男人或是精于算计的夫人,都可能得到经过修饰的假象。
唯有那些在府中待了一辈子,看着主子们长大,熬走了旧人又看着新人进门的老人,尤其是傅母这种贴身又极有体面的角色,才是真正活的史书。
她们的记忆里,藏着最真实的情感、最不堪的秘闻。
而雁回,显然有的是办法。
能让这些口风最紧的老妇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肚子里的秘密尽数吐露出来。
有了这些信息打底,今夜的湖心亭之会,我心中顿时感觉踏实了许多。
至少,我们不再是两眼一抹黑的局外人。
“关于今夜的夜宴,”雁回在我思索之际,又抛出了一个极有价值的信息,“最近,将军似乎在为一批‘乌沉木’的下落而烦心。今日这般大费周章地举办围猎雅宴,除了试探各家小辈,极有可能,也与这批乌沉木有关。”
乌沉木?
上次三郎君曾和崔氏宗主提过。
我将这个词牢牢记在心里。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
雁回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没有多停留一刻。
身形再次一晃,便如同一滴墨汁滴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散开,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来时如鬼魅,去时如青烟。
我快速返回到三郎君的房门前,重新站定,挺直了脊背,仿佛从未离开过。
晚风依旧,但我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脑海中,我将雁回带来的所有信息重新细细咀嚼、推敲,将白日里每个人的表情、每一句话,都代入到这个新揭开的背景之中。
王婉仪的谄媚,庾韶的维护,郑韫的机心,萧将军的暴怒……一张由情爱、利益、恩怨、家族荣辱交织而成的大网,在我眼前缓缓铺开。而我们,正身处这张网的中心。
片刻之后,一名将军府的侍从提着灯笼,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他在门前停下,恭敬地躬身行礼。
“郎君,将军有请,请您移步湖心亭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