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知道,此事并未真正过去。
将军那盏酒,敬的是满座才子。
谢的是他们为圣上贺礼付出的“功劳”,对任何一幅画的优劣却都未置一词。
那句“最后的裁定,自有圣人裁夺”,看似公允,实则是一种高明而疏离的搁置。
他将一个滚烫的山芋,轻飘飘地抛向了遥处的宫城。
那么三郎君目前在萧将军面前的亮相,虽未曾跌倒,却也只是在悬崖边上堪堪站稳。
地面之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虚空。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之中,一股浓郁霸道的肉香,冲散了空气中残存的脂粉与熏香,以及那份若有若无的杀气。
烤全羊被侍者们抬了上来。
那金黄酥脆的表皮上,细密的油珠还在滋滋作响。
香气一波波地荡漾开来,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席间的气氛立刻活泛起来。
人们的注意力被这最原始的口腹之欲瞬间转移,方才那点因画作而起的微妙对峙,仿佛也随着这蒸腾的人间烟火气,悄然消散了。
我稍稍松了口气,食物的出现,总能缓和紧张的气氛。
它提醒着每一个人,无论身份高低,心思深浅,终究还是脱不开五谷血肉的凡人。
侍者们手脚麻利,当场用锋利的小刀将烤羊片开,再由侍女们分呈各桌。
金黄的脆皮连着细嫩的羊肉,盛在瓷盘里,宛如一件艺术品。
三郎君的食量一向不大,只在侍女布菜时,象征性地取了一片,细细地品尝。
我垂手立于他身后,目光却未曾离开过主位上的萧将军。
他显然对这道菜极为满意,亲手撕下一大块羊腿,配着烈酒,大口吃肉喝酒,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舒展的笑意。
这才是他熟悉和喜爱的氛围,是属于军帐和沙场的豪迈与直接。
当众人齿颊间还流连着第一口烤羊的鲜香时,一名主事快步走到厅堂中央,用一种近乎唱喏的高亢声调宣告:“将军亲猎——烤野猪,即刻呈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烤羊肉已是难得的盛宴主菜,烤野猪,尤其是这等山中猛兽,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更何况,前面还冠以“将军亲猎”几字,这便不仅仅是一道菜,而是一份战利品,一枚勋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脸上写满了期待与兴奋。
那头体型硕大、香气四溢的烤野猪被抬入厅中。
一个身影便从席间站了起来。
是崔遥。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他先是对着主位上的萧将军深深一揖,而后转向满座宾客。
朗声道:“将军,诸君!今日围猎,遥有幸随侍将军左右,亲眼见证了这头猛兽被猎杀的全过程。其景其状,当真是……惊心动魄,神勇无双!
遥不才,愿为诸君述说一二,以助酒兴,不知可否?”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士族子弟特有的从容与韵律,却又蕴含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煽动性。
立刻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快说快说!”
“崔郎君莫要卖关子,我等已是迫不及待了!”
催促声此起彼伏,连那些平日里故作矜持的贵女,也忍不住探出身子,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萧将军显然极为受用。
他放下手中的巨大酒爵。
“哈哈哈,区区一头野猪,何足挂齿!
不过,崔小郎既然有此雅兴,诸君又这般爱听,但说无妨!”
崔遥再次一揖,这才直起身来,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他没有立刻开口,先让那份期待与好奇在空气中酝酿、发酵。
“今日围猎,秋高气爽,本是一派祥和。
我等随将军入山,只见林海如涛,鸟鸣山幽,只当是寻常游猎之乐。”
他的声音平缓,将众人引入一幅宁静的秋日山林图景之中,渲染出一种大战前的序幕感。
“然则,静极生动。正当我等以为今日不过是猎些寻常野味之时,忽闻林深之处,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嘶吼与奔踏之声,地面亦随之微微震颤。”
他话锋一转,语调也随之沉凝下来。
“随行的军士们当即色变,言道此非寻常野兽。
话音未落,便见一头巨兽破开林木,赫然出现在我等面前!”
崔遥没有用“毛如钢针,目似铜铃”这等寻常说书人的词汇。
他顿了一顿,用一种更具文人色彩的描述。
“那是一头真正的山中之王。
其身形之巨,几如一头小牛。
其鬃毛之硬,根根倒竖,在日光下竟泛着铁青色的寒光。
一双獠牙外翻,其锋其锐,不亚于军中利刃。
它不是一头凡兽,倒像是从山精鬼怪的故事里走出来的凶物。”
他的描述,让那头野猪的形象,瞬间在众人脑海中变得具体而又充满了威胁感。
我看到邻桌的几位郎君,已经忘了去动面前的佳肴,只是微微张着嘴,一脸惊骇地听着。
就连三郎君,也微微侧过身,将视线投向了崔遥,眼中带着一丝欣赏。
“此兽甫一现身,便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狂暴之气,直冲围猎队伍而来!
两名经验最丰富的军士试图张网拦截,竟被它连人带网一同撞翻在地!
数十名精锐披甲军士围追堵截,箭矢射在其身,竟如搔痒一般,只激得它愈发凶性大发,横冲直撞,无人能挡!”
崔遥的语调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地拿捏着听众的情绪,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用言语作画,重现那日的惊险。
“……千钧一发之际!”
崔遥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畜生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王者之气的所在,竟无视旁人,疯了一般,直冲将军的坐骑而来!
亲兵护卫皆为其凶悍所慑,一时间阵脚微乱,竟无人能立刻上前阻拦!
我当时就在将军身后不远处,看得真切,只觉一颗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他在此处停住了,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享受着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
“就在那时!”
他声音重又响起,带着金石之音,掷地有声。
“只见将军临危不乱,不退反进!
他端坐于马上,稳如山岳,口中发出一声沉喝,声如平地惊雷!
那疯兽闻此喝声,狂奔之势竟生生缓了一缓!
就是这一缓!”
故事进入了最高潮。
崔遥的语速骤然加快。
“将军猿臂轻舒,从鞍旁箭囊中拈弓搭箭,挽弓如月,撒放如电!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到我几乎未能看清!
只听‘嗡’的一声弦响,破空之音尖锐刺耳,那支羽箭便如一道追魂的流星,撕裂空气,不偏不倚,正中那野猪狂奔中的左眼!”
崔遥继续用一种低沉而冷酷的语调描绘。
“那畜生左眼爆出一团血雾,剧痛之下,更是狂性大发,不顾一切地埋头猛冲!
巨大的头颅低垂,闪着寒光的獠牙,直指将军战马的腹部!
此刻,它距离将军,已不足五步之遥!
我等皆骇然失色!”
悬疑感被他拉到了极致。
所有人都被他带入到了那个生死一瞬的惊险瞬间。
“然而!”
崔遥的声音再次响起。
“将军脸上,竟无半分惧色!
他甚至弃了弓,在马鞍上微微探身,右手握住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就在那野猪獠牙即将触及马腹的电光石火之间,将军口中只吐一字:‘破!’,声落刀出!
那柄百炼长刀,自上而下,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天长虹!
只听一声沉闷的钝响,刀锋……竟从那野猪坚硬无比的天灵盖,直劈而入,没至颔下!”
花厅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勇悍而又充满了暴力美感的一幕彻底震住了。
劈开头骨,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与技巧!
崔遥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也从那场回忆的震撼中挣脱出来。
他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缓缓地做出了总结。
“那巨兽,连最后的哀鸣都未曾发出一声,庞大的身躯因前冲的惯性又向前滑行了数尺,方才轰然倒地。温热的鲜血,溅出五步。而将军,巍然马上,反手收刀入鞘,神色平静,宛如天神下凡,斩杀了一头妄图挑衅神威的妖魔。”
“尘埃落定,山林重归寂静。
唯有我等,呆若木鸡,望着那倒地的巨兽与马上的人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故事讲完了。
死寂持续了足足三息。
然后,如同山洪暴发,雷鸣般的喝彩声与赞叹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厅堂!
“将军神勇!”
“真乃当世飞将!”
“我等能与将军同席,亲闻此等壮举,何其幸哉!”
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但这一次,却是由衷的敬畏与崇拜。
目光之处,三郎君的两位嫡长兄向着崔遥拍掌,拍得尤其起劲、卖力。
众人纷纷举盏,向主位上的萧将军致敬,眼中是对绝对力量的赞叹和臣服。
萧将军的脸上泛起得意的光。
他猛地站起身,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然后用手指着崔遥,朗声大笑。
“好!好一个崔郎君!说得好!你这张嘴,比我这亲身经历的还要精彩!
来人,赏崔郎君南海明珠一对,以彰其才!”
崔遥闻言显得大喜过望。
俊雅的脸上泛起红晕,连忙长揖拜谢。
我看着这一幕,心领神会。
崔遥此举,看似只是锦上添花,实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乾坤挪移。
他巧妙地将宴会的焦点,从三郎君那幅充满了玄妙哲思、令将军不快且无法掌控的画,转移到了将军最引以为傲、最能体现其价值的武功之上。
他用士族子弟最擅长的春秋笔法,为将军的勇武镶上了一层“传奇”的金边,将一场血腥的猎杀,升华为一出英雄的史诗。
这份礼物,比任何真金白银、奇珍异宝都更让将军受用。
他不仅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最懂得欣赏将军力量的“知己”,更重要的是,他以一个文人的身份,心悦诚服地赞美了萧将军武人的世界。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弥合。
它不动声色地告诉将军:我们文人,并非不懂得欣赏您的世界,只是方式不同。
这便将方才画作带来的阵营对立感,做了最大程度的化解。
崔遥作为三郎君最可靠的盟友,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我看向三郎君。
他也举起了酒杯,随着众人一起,向将军遥遥致意。
他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温润无害的笑容,仿佛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真心为将军的神勇而喝彩。
只有我知道,在那平静的眼波之下,他与不远处的崔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是一场无声的合谋,一次完美的守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