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场中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了最后的两位小娘子身上——王瑗与谢琅。
现场的气氛,因她们的登场而陡然再次绷紧。
为谢琅响壶的,是王昀。
他神色沉静,稳稳立于壶侧,为这场对决平添了几分肃穆。
谢琅缓步上前,身姿娉婷。
手腕轻抬,不容置疑的果决。
第一支羽矢离弦,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铛”,精准无误地投入壶中。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如法炮制。
每一矢都如同前一矢的复刻,稳定、精准,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律感。
三矢皆中。
一片低低的赞叹声在人群中漾开。
然后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胜负之分,便只悬于这最后一矢。
谢琅手持第四支矢,停顿了一息。
随即,手腕轻送,羽矢带着所有人的期望,疾速飞向那窄小的壶口。
然而,世事总难全。
或许是力道终究偏了毫厘,又或许是午后的风在此刻起了戏弄之心,那支羽矢并未应声入壶,而是在壶口边缘急速旋转起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它挣扎、盘旋,仿佛一个不甘的舞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竭力展现着自己的舞姿。最终,它还是在满场无法抑制的惋惜叹息声中,力竭地向外一倾,叮当一声,遗憾地掉落在壶外的地上。
三中一失。
这个成绩已是不错,却也为接下来的对决留下了最大的悬念。
谢琅缓缓摘下遮面的帷帽,露出一张光洁明艳的脸庞。
她面上毫无半分失利后的沮丧,反而对着王昀坦然一笑,而后敛裾回身,朝着席间的方向深深施了一礼,以示感谢。
那份胜固欣然、败亦无妨的从容气度,瞬间为她赢得了满场的赞赏。
现在,所有的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尽数落在了王瑗一人身上。
她只要能投中三矢,便能与谢琅战平,此赛亦是平局。
若是她能四矢全中,那么我们所在的这一方,自然便胜出。
大家屏息凝神,紧张地看向场中那道略显纤弱的身影。
就在她即将抬手出手的那一刹那,一侧的王婉仪,却突然开口了。
“素来便听闻瑗妹妹投壶之技冠绝同辈,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你只管放手一试,切莫堕了我们王家女娘的威名!”
此言一出,我立刻感觉到王瑗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那即将抬起的手臂也停顿了片刻。
我的心里也是猛地一动,目光不由得锐利起来。
王婉仪这句话,听起来是亲切的夸赞和温柔的鼓励,实则瞬间将王瑗架在了烈火之上。
她先是抬高王瑗的技艺,再用“我们王家人”的荣誉感来捆绑她,这分明是在施压,逼着王瑗必须审时度势,为了王家的颜面,为了她王婉仪的胜利而做出正确选择。
看来,在此之前,王婉仪并未与王瑗有过明确的沟通,更像是临场起意,用嫡长姐的身份和家族荣誉进行的一场公开胁迫。
可是,面对如此巨大的、来自家族荣誉和嫡长姐的双重压力,王瑗这样一个寄人篱下的旁支小娘子,她能扛得住吗?她会如何选择?是屈从于这股压力,为了一个虚名拼死一搏,还是……另有打算?
王瑗出手了。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惊的决绝。
手臂抬起,落下,一气呵成。
第一根矢、第二根、第三根,几乎在眨眼之间接连飞出。
三道流光,仿佛三颗流星,带着破风的锐响,精准地落入壶内。
“铛!”“铛!”“铛!”
三矢全中。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所有人的心都被高高悬起,悬在了她的第四根矢上。
赢,或是平,全在此一举。
王瑗手持最后一根羽矢,手臂微抬,这一次,她似乎真的在认真瞄准,停顿的片刻显得格外漫长。
然后,众人只看到她手腕极轻微地一抖,那支承载了无数目光的羽矢,已然离弦。
它飞了出去,轨迹却似乎比前三支稍稍偏离了一丝。
那支矢擦着冰冷的铜壶壶身,带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金属刮擦声,而后打着旋飞了过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三中一失。
平局。
场中先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随即,这片死寂被一阵如释重负般的议论声轰然打破。
人们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一种“幸好如此”的庆幸表情。
我不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一个谁也不输不赢,皆大欢喜的局面。
谢琅保住了谢氏的颜面,也展现了超凡的气度。
王瑗则以三矢连中的惊人实力,证明了自己,稳住了王家的阵脚。
而王婉仪,虽未能如愿取胜,却也未曾落败,面子上总归是过得去了。
我看着王瑗那张因紧张而略显苍白的脸,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赞赏。
这个小娘子,当真是冰雪聪明。
她很清楚,如果她真的假装不敌,只中两矢,固然是成全了王婉仪,为嫡长姐挣足了面子,但那样的“输”只会把自己彻底推到风口浪尖。
她将成为王婉仪手中一枚锋利而听话的棋子,被用来继续向三郎君,向我们崔家施加压力,成为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示弱”工具。
可她若是顶着压力四矢全中,全面胜出,固然是扬眉吐气,却也必然会以如此争强好胜的姿态,损伤自己的闺誉。
在场的夫人郎君们会如何看她?一个为了争一时输赢,不惜让王氏嫡姐和对方面子难堪的女子,难免会落下一个“心性好强,失了闺秀仪态”的话柄,这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而言,是极为不利的。
所以,她选择了平局。
这看似最中庸,实则最恰当的第三条路。
她既没有完全顺从王婉仪那近乎羞辱的逼迫,也没有公然与之作对,撕破脸皮。
她用一个看似遗憾的、只差分毫的失误,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这场危机,没有牺牲自己的名声去成全王婉仪那一番近乎仪态尽失的执拗。
她让整个事态,落在了最稳妥、最体面、也最安全的境地。
而王婉仪呢?
我将目光投向她,只见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频频点头,仿佛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但我却从她那双极力维持着风度的美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不甘。
她作为王氏本家嫡女,今日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非得在这场小小的投壶赛中争一番输赢?
恐怕就如所想的,她争的,从来都不是这场游戏的胜负。
她根本无意于三郎君,或者说,她不希望自己的婚姻与三郎君,与崔家有任何牵涉。
她今日的种种作为,出手狠辣果决,言语步步紧逼,或许正是在向所有人,尤其是她背后的王氏家族和她未来想要的联姻对象——郑家的长辈们,展示一种姿态。
她在展示,她拥有一个未来主母所需要的强硬手腕和决断力。
她不是任人摆布的娇弱闺秀,而是一个能够执掌中馈、扞卫家族利益的强者。
无论今日输赢,从她的身份、她背后的联盟利益来看,她都仍是郑家联姻的首选。
她争的,是在这场婚姻博弈中,为自己赢得更多主动权。
而她的出手,也的的确确替王家测试了一番三郎君的态度和实力。
结果可能就是,三郎君确实深不可测。
不管如何,平局收场。
这场暗藏机锋、几经波折的闹剧,也终于迎来了一个大家表面上都喜闻乐见的结局。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准备重新举杯欢庆,将这一页翻过去之时,王婉仪阴恻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又飘了出来。
“看来,瑗小娘子果然心仪珉小郎君啊,为了不让他那方输得太难看,竟连唾手可得的胜利都不要了。这从陵海城一同长大的情谊,果然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