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具瘦小的身体里又休养了几天。
不得不承认,湘夫人送来的鱼,确实不错。
这几日,阿母每日都给我熬煮鱼汤。
鱼汤顺着喉咙滑入胃里,仿佛也一点点熨帖了我那颗来自异世、惶惶不安的灵魂。
我能感觉到,这具长期营养不良、干瘪得像秋日枯草的身体,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重新焕发生机。
原本蜡黄的面色,似乎也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润。
三郎君,也每日差人送些糕点过来。
精致的糕点,被装在小巧的食盒里,由他院里的小厮送到我的床前。
阿母对此诚惶诚恐,视若天恩,总要拉着我千恩万谢。
这天,我在阿母的搀扶下地走了几圈,总管就来了。
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眼神锐利得像鹰,能穿透人心。
“玉奴,跟我来,老爷要见你。”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我的心猛地一沉。
老爷?这个府邸里真正的掌权者,金字塔最顶端的存在。
我穿越过来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
他要见我做什么?是为了三郎君的事?
总管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补充道:“一会见了老爷,放机灵点。
老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一五一十地说,不得有半句隐瞒或添油加醋。
你的小命,还有你阿母的安稳日子,全看你接下来的应对了。
明白吗?”
这番话,与其说是叮嘱,不如说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垂下眼帘,用尽全力压制住心底翻涌的、属于现代人的那点可笑的自尊与不甘。
用这具身体惯有的怯懦声音回应。
“婢子……明白。”
“嗯。”
总管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带路。
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绕过几处假山花圃,总管的脚步终于在一座气派的建筑前停下。
这里应该就是主院的书房了。
屋檐下挂着的风铃在微风中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肃杀的寂静。
我们刚走到廊下。
还没等总管通报,一声尖利又委屈的女童哭喊声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四娘不过是想让账房支取十两银子,去宝珍斋买个新出的蝴蝶纸鸢!
每年踏春宴上,王侍郎家的娘子都拿最新的风筝压我们府上一头!
湘姨娘倒好,偏说要节省家用,不许我买!
可她转身就给了那个落水丫鬟三百钱!
阿父!难道四娘还不如一个丫鬟吗?!”
我浑身一僵,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这个声音,我认得。
是那群小郎君和娘子里来我床前“审问”的那个四娘子。
三百钱……买补品……说的应该就是湘夫人给我阿母的钱了。
我心中一片苦涩。
原来如此,我这条贱命,在四娘子眼中,竟成了她失了面子、输了风头的根源。
仅仅因为我占用了她认为本该属于她的资源,哪怕那只是九牛一毛。
总管显然也听到了,他眉头微皱,但没有停步。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书房门口朗声禀告。
“老爷,人带来了。”
里面尖锐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随即,一个沉稳威严的男声响了起来。
带着明显的不悦。
“柳姥!这就是你教出来的规矩?
骄纵蛮横,不敬长辈!立刻把她带回院子去,禁足三日,好好抄写《女诫》!”
“是,老爷。是奴婢失职了。”一个紧张而恭敬的声音应道。
房门被拉开,一个穿着体面的半老妇人,拉着那个四娘子往外走。
四娘子满脸泪痕,耷拉着脑袋,嘴角却依旧倔强地撇着,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在与我擦肩而过时,她猛地抬起头。
当她看清是我时,那双还带着泪光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一种刻骨的怨毒。
那眼神像钉子,要在我身上扎上无数个。
我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我明白,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而且,是在我毫不知情、也无力反抗的情况下。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深宅大院里,一个来自主子的无端恨意,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总管领着我进了书房。
一股浓郁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书房极大,四壁都是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卷和竹简。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摆在正中,后面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
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一股文人的清冷。
虽然算不上英俊,但那份沉稳的气度,足以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感到压力。
他就是这家之主,我的“老爷”。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
我就像一只被他随意打量的蝼蚁,渺小,卑微,不值一提。
我不敢直视,慌忙跪下。
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这种发抖并非全是伪装。
一个现代人的灵魂,面对这种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本能的恐惧是难以抑制的。
他没有说话。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感觉到,他在观察我,评估我。
或许是在判断我这颗棋子的价值。
久到我的膝盖开始发麻,他终于开口了。
“听说,那日是三郎君推你下水的?”
这个问题,和这几天所有人问的一样。
我该怎么回答?
也一样回答三郎君吗?
还是翻供,说出实情?
说出个那蒙面人?
今天恐怕是我最后的机会。
可是面对这个尚不知深浅的家主。
三郎君象谜一样的友善。
那个凶狠男孩的警告。
还有暗夜里那个女人的声音……
眼下,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似乎才是唯一的活路。
我决定赌一把。
我慌忙装出被吓坏的紧张模样。
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颤抖着回答。
“是……是的。”
那男子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
像是在掂量我这两个字的分量。
“嗯。”
许久之后,他终于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然后,他话锋锋一转。
说出了一句让我更加心惊肉跳的话。
“明日,府上会来一位使君作客。
他也会问你一些问题。
届时,你也如今日这般,如实作答即可。”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切记,不可胡言乱语,也不可随意更改说辞。你可知道?”
使君?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
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以为这最多只是家族内部的惩戒,可现在,竟然牵扯到了官府!
让一个官员来盘问一个丫鬟被小主人推下水的事情?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除非,他们想借此事办成一件大事。
这里边……到底是有什么内情呢?
为何让我答三郎君呢?
到底用意是什么。
无数念头在我脑中闪过,但现实却不容我思考分毫。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扮演好我这个卑微、怯懦、听话的丫鬟角色。
我继续颤抖着回答。
“是……”
说完,我便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地,等待着最后的发落。
“好了,带她下去吧。
好生看着,明日莫要出了差错。”
家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仿佛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
“是,郎主。”
总管应了一声,走到我身边,低声道:“起来吧。”
我撑着发软的手臂,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低着头,由总管领着,退出了这间几乎让人窒息的书房。
门外阳光正好,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只觉得浑身冰冷,从里到外。
我终于明白了。
从我被推下水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我是一个证据,一个工具,需要配合完成一场有剧本的戏。
但我只知道一句台词。
却不知剧情走向。
我,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
连说一句“不”的权力都没有。
我就只是一个地位卑下、任人宰割的小丫鬟。
这便是我在异世的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