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饱喝足之后,我们继续观景。
三郎君与林昭仍在原位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京师的风物。
我和雁回则退回了船头的角落,恢复了我们原本的位置和姿态——沉默的影子,随时可以化为利刃的武器。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胃里是温热的,是那道鲜美的蒸鲥鱼,是醇厚的百果酒。
身上也带着暖意,是画舫内燃着的上好熏香,混杂着水面上微凉的清风。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和雁回分到的那一桌,此刻还未撤去,桌上摆着与主子们席上一模一样的精致果盘,白玉盘里盛着切好的蜜瓜和紫红的葡萄,晶莹剔透。
这是一种无声的昭示,提醒着我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我们真的与主子同席而食了。
虽然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但在这艘小小的画舫之内,在那一刻,我们四个人的身份界线,被一种奇异的、几乎是温和的力量模糊了。
我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指尖。
看着与寻常闺阁女子无异,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双手是如何在秋娘子的严苛训练下,学会用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角度,去扭断一个人的脖子,或是将淬毒的银针送入对方的要害。
我们是三郎君的暗卫,是崔家最锋利的刀,我们的生命在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只为三郎君而存在。
吃饭,是为了积蓄体力去杀人。
睡觉,是为了在黑夜里保持警醒。
我们是工具,不是人。
可今天,三郎君让我们像人一样坐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身旁的雁回也有些紧绷。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孤儿,和我一样,都是秋娘子一手调教出的杀人机器。
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命令、服从和死亡。
像“朋友”一样吃饭,品尝“美食”,欣赏“美景”,这些词汇对我们来说,就像是话本里虚无缥缈的传说。可今天,三郎君把传说变成了现实。
我悄悄抬眼,看向画舫的主位。
三郎君正执着一只琉璃杯,姿态优雅地看着窗外。
他似乎完全没觉得刚才的举动有何不妥。
京师的夕阳透过雕花木窗,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让他平日里深藏的、属于边城陵海的冷冽锋芒,都淡去了几分。他仿佛生来就该属于这样的地方,属于这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繁华之地。
而我们,这些从阴影和血腥里爬出来的暗卫,真的能跟上他的脚步,走进这片光明里吗?
我心中升起一丝前所未有的惶惑与紧张。
从陵海城来到京师,不过数日,可我感觉自己过去十几年建立起来的认知,正在一点点地崩塌。这里的一切都太新奇,太柔软,也太……危险。
陵海的危险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光剑影,而京师的危险,似乎就藏在这温香软玉、一派祥和的画舫之下,藏在每一个微笑和眼神的交汇之中。
船上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为我们添上了热茶。
她行动间裙摆拂动,带起一阵清雅的香风。
我注意到她的衣料是上好的云锦,这在陵海,是官家小姐才穿得起的料子。
可在这里,只是一个画舫侍女的穿着。
“这家酒家是不是甚好?”
林昭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
他显然对今天的安排极为满意,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
我回过神,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头。
作为暗卫,非必要不开口,是我们的准则。
“我介绍得没错吧?”
他像是得了夸奖的孩子,兴致更高了。
“明天再带你们去另外一家,那里做的北方菜特别地道。在京师的好处是,在别处吃不到的菜,在京师那是应有有尽有。”
我配合地笑了笑,谨慎地接话:“那小郎君有口福了。”
我刻意将话题引向他,避开我们。
“以后呀,我们都有口福。”
林昭却大手一挥,将我们所有人都圈了进去。
他笑得开怀,仿佛我们真的是一同出游的好友。
我心中一跳,不敢再接话,只能垂下头,假装在看自己面前的茶杯。
雁回更是像一尊石雕,毫无反应。
林昭不以为意,他转向三郎君,带着些许遗憾的口吻说:“今天这道蒸鲥鱼胜在鲜美,就是略为遗憾了些,鱼鳞下的油脂虽然丰腴,但去腥的手法还是粗了点,未能将那股子鲜味提到极致。改日我们换家再试试。”
他话音刚落,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脑子里就浮现出崔府厨子的做法。
那是一种极其繁复的工艺,用十几种香料和药材熏蒸,再配上陵海特产的一种果子酿的酒来去除最后一丝土腥气。那味道……
“我们崔府的厨子就做得甚好。”
声音很轻,像是一缕没能抓住的思绪,飘散在了空气里。
可它还是被捕捉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画舫内倏然一静。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林昭、雁回,还有……三郎君,三道迥异的目光,如三支利箭,齐齐钉在了我身上。
我猛地垂下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我疯了吗?
一个暗卫,竟敢在主君的朋友面前,评价菜肴,甚至拿自己府上的厨艺作比?
这是越界,是僭越,是足以让我被秋娘子罚跪钉板的大忌!
方才那片刻的温情与安逸,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提醒着我,我险些忘了自己的身份。那几杯清甜的果酒,原来是麻痹心神的毒药。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我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不敢抬头,不敢去看三郎君的脸。
他会如何看我?是恼我不知分寸,还是对我……彻底失望?
“真的?”
林昭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对哦……我怎么忘了,我们都曾住在陵海城,那里靠海,做鱼的技术,那是不错……那我改日去你们若水轩试试。”
他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单纯的好奇,但我却听出了一丝试探。
他这是在顺着我的话,打蛇随棍上。
我没敢接话。
“可以。”
是三郎君的声音。
清冷,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这两个字,却像是一道赦令,让我几乎要绷断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下来。
我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丝眼缝,偷偷地望过去。
三郎君正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仿佛我刚才那句僭越的话,不过是风过水无痕。
林昭立刻就显得高兴了起来。
他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我刚才的失态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转而又缠上了我:“哎,你再给我说说,你们厨子做的好在哪里。既然要去尝,总得先知道个门道吧?”
我被他缠得无奈,心中叫苦不迭。
可林昭的身份摆在那里,我若直接驳了他的面子,恐怕不妥。
我求助似的看向三郎君,希望他能开口解围。
然而,三郎君只是静静地品着茶,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他似乎……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是默许我继续说下去?还是在考验我的应对能力?
我斟酌着词句。
低声说道:“我不是厨子……不敢妄言。不过,我猜……应该是除腥的配料不同,崔家的似乎要更繁复些,用的不是常见的姜葱,而是几种晒干的香草和花瓣。另外……与今天所用的配酒也有区别吧,今日配的是果酒,清甜有余,但压不住鱼本身的鲜腥,若换成烈一些的酒,类似船夫天冷时在海上喝的那种,或许能激出另一番风味。”
我说完,便立刻闭上了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或许是小时候在后厨偷食时听厨娘们闲聊记下的,又或许,是我那早已模糊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
“你倒是有眼光。”
林昭有些意外,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感觉到一道更深沉、更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硬着头皮,迎着那道目光抬起了头。
三郎君的眼神很复杂。
不像林昭那样直白的探究,也不像我预想中的责备或警告。
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诧异,一丝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就好像,他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我。
不是看见一个忠心耿耿的暗卫,而是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见解和想法的“人”。
这让我感到一阵悚然。
我正不知所措,眼角的余光忽然被一道波光吸引。
我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
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上,另一艘更为华丽的画舫正慢慢地从我们面前经过,看样子是要超越我们这艘。那画舫雕梁画栋,悬挂着一串串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甲板上站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正高声笑谈。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人,最终定格在船尾一个倚栏而坐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女子,她斜倚着朱红色的栏杆,身段袅娜,如一枝悄然绽放的昙花。
她身上那件石榴红的广袖长裙,在风灯的映照下,红得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又似一滴凝固的心头血。那般张扬的颜色,在这暮色四合的河面上,是一道无法忽视的风景。
她仿佛感受到了我的注视,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她抬起眼帘,朝着我们这艘船的方向,懒懒地抛了个媚眼,眼波流转,媚态天成。
我的呼吸,在看清她侧脸的那一刻,登时为之一滞。
那是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