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暗流悄然涌动,如同远处天际隐隐传来的闷雷,预示着风雨的可能。
然而,这尚未成势的波澜,暂时还未能穿透镇国公府那深宅高墙的阻隔,打破其内部。
尤其是锦华堂与“竹韵轩”这片属于沈清韵的小天地里,那份由书香、墨韵与有序经营共同营造出的宁静与专注。
这里,时光仿佛流淌得格外沉静而深邃,如同一泓秋水,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蕴藏着汲取知识与智慧的无尽活力。
周先生的教学,随着沈清韵领悟能力的飞速提升,也进入了更深层次的阶段。
她不再满足于逐章逐句地讲解经义,而是开始有意引导沈清韵将经、史、子、集乃至新兴的舆地之学融会贯通,在她面前展开一幅幅宏大而相互关联的文明画卷。
讲授《春秋》微言大义,解析诸侯争霸、会盟征伐时,周先生会信手铺开那套太子所赠的《水经注疏》,指着上面蜿蜒的江河、险峻的关隘,娓娓道来:
“韵儿你看,齐桓公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其根基在于据有山东膏腴之地,且控制黄河下游水道,漕运便利;
晋楚争霸百余年,实则亦是争夺对中原腹地、尤其是控制淮泗流域与江汉平原的战略主动权。地理之形胜,犹如棋局之棋盘,制约着棋子的走向与势力的消长。”
沈清韵凝神细听,目光随着先生的指尖在地图与典籍文字间游走,仿佛亲眼看到了千军万马在特定的山河格局间奔腾角逐,那些原本枯燥的历史事件,瞬间变得鲜活而富有逻辑。
解读《史记·货殖列传》中计然、白圭等人的经商致富之道时,周先生又会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当朝的现实:
“范蠡‘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乃窥得天道循环、物极必反之理,其智慧用于治国,便是未雨绸缪,积谷备荒。
观我朝如今,东南漕运乃京师命脉,为何朝廷年年耗费巨资疏浚河道,维护漕船?
又如蜀中井盐、河东池盐,为何皆由官营,严控其利?
这其间,关乎民生稳定,国库充盈,乃至边疆安宁。
其道理,与商人贱买贵卖、互通有无,虽有规模大小之别,其核心的‘观风察势’、‘权衡利弊’之智,却是相通的。”
沈清韵闻言,常常陷入沉思,将自己经营“锦味斋”时对季节变化、客人喜好、成本控制的体会,与先生所讲的这些经世大道理相互印证,每每有豁然开朗之感,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愈发清晰,层次愈发丰富。
她如同久旱的禾苗逢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跨越时空、连接古今的智慧养分,思维的火花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融合。
她的视野,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的章句之间,而是扩展到了山川地理、经济民生、王朝兴衰的宏大图景之中;
她的格局,也在这种系统性的熏陶下,悄然发生着质的飞跃,一种基于深刻理解而非盲目遵从的、沉稳而开阔的胸襟气度,正在慢慢成形。
对“锦味斋”的管理,沈清韵也愈发显得得心应手,举重若轻。
在成功推出了夏日消暑饮子和精巧团扇之后,她并未停滞不前。
随着秋意渐深,天气转凉,她敏锐地察觉到客人对热饮的需求,便建议赵掌柜推出了用老姜、红枣、红糖精心熬制的姜枣茶,用粗陶碗盛了,热气腾腾,售价低廉,却驱寒暖胃,大受那些赶路脚夫、市井百姓的欢迎。
临近岁末,她又根据年节喜庆的氛围,指点胡师傅开发了几款造型别致、寓意吉祥的年节特色点心。
如做成元宝形状的“招财进宝糕”,点缀着红绿果脯的“四季平安酥”等,一经推出,便成为馈赠亲友的佳品,销量喜人。
更重要的是,她在具体事务上的参与度逐渐降低,转而将更多精力放在把舵定向上。
她信任赵掌柜的经营能力和胡师傅的手艺,只在大政方针、季度规划、重大开支上听取汇报,给出原则性的指导意见。
这种充分授权、抓大放小的管理方式,非但没有让铺子失控,反而激发了赵掌柜等人的责任心和主动性,使得“锦味斋”的运营更加高效且充满活力。
这份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与驾驭能力,让赵掌柜等一干老人愈发心服口服。
而与太子萧景珩的定期通信,则成了沈清韵检验、深化和输出所学所思的最重要途径。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书信往来,而是一场跨越宫墙的高水平思想对话。
她会将在阅读《水经注》时,对某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关隘的军事价值产生思考,详细写下自己的分析,寄给萧景珩。
萧景珩收到后,往往会从历代兵家在此处的征战实例、当前边防部署的现状等角度,给予精辟的回应和补充,让沈清韵对“地利”的理解从书本走向现实。
她也会结合“锦味斋”在调控点心价格、应对季节需求变化方面的具体实践,谈论自己对市场流通、供需平衡的微观理解。
萧景珩则会由此引申,与她探讨朝廷平抑粮价、调控盐铁等大宗商品的政策考量与执行难点。
这种高频次、高质量的思想碰撞,如同最有效的催化剂,极大地促进了双方,尤其是沈清韵的成长与蜕变。
在东宫太子眼中,她已是一位能够深刻理解复杂议题、提供独特视角的“净友”与“知己”;
而在沈清韵这里,太子则成了她窥见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与责任的庙堂是如何运作的一扇宝贵窗口,让她的思考不再局限于书斋与铺面,而是与更宏大的家国天下紧密相连。
府内,经过主母林氏接连几次雷厉风行、手腕强硬的整肃,倚梅苑的王氏母女确实暂时收敛了气焰,不敢再有什么明目张胆的挑衅动作。
倚梅苑终日门窗紧闭,一片死寂,偶尔有丫鬟进出,也是脚步匆匆,低眉顺眼。
但那片沉寂之下,如同被厚厚灰烬覆盖的火种,压抑着的不甘、嫉妒与日益炽盛的怨毒,却并未熄灭。
反而在无声中暗暗积聚着能量,仿佛一座进入休眠期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灼热的岩浆,随时等待着某个契机,便会猛烈喷发,毁天灭地。
沈清韵凭借日益敏锐的直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从倚梅苑方向偶尔投射过来的、如同淬了冰的毒针般的视线,但她已能完全淡然处之。
周先生的“藏拙”之道,母亲的“立身要正”,以及通过与太子交流所获得的那份超然于琐碎纷争的宏大视野,让她学会了将有限的精力,完全专注于那些真正有价值、能促使自身成长的学问与事务上。
那些阴微的伎俩与恶意的目光,在她看来,已如同蝼蚁的喧嚣,渺小得不值一顾。
这份远远超出其年龄的沉静、专注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通透气度,落在府中那些日日接触、暗中观察的下人眼中,更增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神秘感与由衷的敬畏。
这位年纪小小的嫡大小姐,似乎真的与寻常所见、只知描鸾绣凤、争风吃醋的闺阁少女截然不同。
她静坐读书时,那份专注仿佛能与先贤对话;她处理铺务时,那份沉稳果断不逊于久经世事的管事;她面对暗流纷扰时,那份淡然又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种种不凡之处,使得下人们伺候起来愈发小心谨慎,心中也隐隐生出一种预感:
这位小主子的未来,恐怕绝非这方国公府邸所能局限。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在沈清韵沉静阅读的侧影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睿智而祥和的光晕。
静水之下,深流涌动,只为奔赴更广阔的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