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携着凛冽的寒风和几场细碎的冬雪悄然离去,转眼便是新春。
爆竹声中,万象更新,镇国公府内也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气氛。
沈清韵在阖家团圆的守岁宴和往来拜年的热闹中,又长了一岁,已到了正式开蒙的年纪。
虽说沈清韵早在三四岁时,便由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孙嬷嬷启蒙,认字描红,早已熟读了《千字文》、《百家姓》,甚至开始磕磕绊绊地诵读《论语》中的篇章;
母亲林氏更是将她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导她看账理家,经营铺子,见识早已远超同龄的闺阁少女。
寻常闺阁女子的教育路径,已然无法满足她的成长需求,更无法承载她身上所蕴含的惊人潜力。
若按部就班,只怕会泯然众人,辜负了上天赐予的这份灵秀。
新春的爆竹声还萦绕在巷尾,镇国公府的庭院里,沈清泓正拉着沈清渊放风筝,线轴在手里转得飞快。
“妹妹!快来看!我的蝴蝶风筝飞最高!”
沈清泓大喊,沈清韵却坐在廊下,手里翻着太子送的《地理志》,随口应道:“知道了哥哥,你们别跑太远,小心摔着。”
林氏端着茶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韵儿,娘跟你说件事。你爹爹商量着,给你请位西席先生,正经开蒙读书,你看好不好?”
沈清韵抬起头,眼睛一亮:“真的?像大哥那样,有先生教经史子集吗?”
林氏笑着点头:“是啊,不过你是女孩子,寻常女先生只教《女诫》,你爹爹觉得不够,正琢磨请哪位先生呢。”
正说着,沈巍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笑意:“有眉目了。太子殿下推荐了一位先生,是致仕周翰林的女儿,周婉娘先生。”
这位周老翰林,学问渊博,人品清正,曾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是名副其实的帝师之选。
后因年事已高,主动致仕归家,闭门着书立说,平日深居简出,极少与权贵往来。
其女周婉娘,年近四旬,命运多舛,早年曾嫁与一同年进士,不料所托非人,夫君性情暴戾,婆家刻薄,婚后不过数载便难以忍受,最终毅然和离,归返娘家居住。
此后她便长伴老父身旁,侍奉汤药,整理书稿,因其本身聪慧好学,常年耳濡目染之下,竟也学了一身不输于男子的锦绣学问,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乃至医卜星相皆有涉猎,且见解独到。
只是她经历坎坷,心性愈发沉静淡泊,加之世人对和离女子的偏见,她便鲜少与外界往来,几乎隐于市井之中。
沈清韵放下书,连忙问:“爹爹,周先生会不会很严厉?她教不教地理呀?我想知道江南的漕运怎么走,铺子里的面粉就是从那里运来的。”
沈巍摸了摸她的头:“下周我去拜访周翰林,带你一起去,你自己问问先生好不好?”
沈清韵连忙点头,心里满是期待。
几日后,沈巍带着沈清韵去了周府。小院里种着几竿竹子,周老翰林穿着青布长衫,正坐在石桌前写字。
见到他们,连忙起身:“国公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起初,周老翰林听闻是为镇国公嫡女开蒙,也有些犹豫,毕竟自家女儿身份特殊,且久未与贵胄之家往来。
但沈巍态度恳切,言辞谦恭,并无半分勋贵骄矜之气,又隐约透露此女聪慧异常,心性非比寻常,非一般闺阁女子可比。
更兼有太子暗中推荐的情面在,周老翰林沉吟再三,终究是爱才之心占了上风,答应让女儿与沈巍一见。
沈清韵规规矩矩行了礼,周老翰林笑着问:“这就是令嫒?听说小小年纪就会打理铺子,真是难得。”
这时,屏风后走出一位女子,穿着青灰色襦裙,发髻上只插着根玉簪,正是周婉娘。
她看向沈清韵,温和地问:“听说你想知道江南漕运?那你说说,你铺子里的面粉,从江南运到京城,要走哪几条河?”
沈清韵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赵掌柜说,走京杭大运河,先到通州,再转陆路到京城。要是水浅,船走得慢,面粉就会晚到。”
周婉娘点点头:“说得不错。读书就像走漕运,得知道路怎么走,才能把‘货’运到脑子里。你若愿学,我便教你。”
她刚刚在在内堂隔着屏风听了沈巍的谈吐,观其气度沉稳,言语间对女儿的教育颇有见地,并非那等只知溺爱或一味苛求的俗人,
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奇与怜才之意,便点头应允,愿意前往镇国公府一试。
沈清韵闻言,激动不已:“周先生我愿意!”
择定吉日,一切准备就绪。
周婉娘先生便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几箱沉重的书籍,正式入驻了镇国公府。
府中特意将外院一处独立的小院“竹韵轩”收拾出来,作为学馆。
这里环境清幽,窗外修竹成林,远离内宅喧嚣,最适合静心读书。
开蒙那日,仪式颇为郑重,虽未大肆张扬,但府中主要人物皆在场观礼。
沈清韵穿着一身藕荷色暗纹缎面的学子衫,头发梳成整齐的双鬟,未戴过多首饰,只簪了一对小巧的珍珠发箍,更显得小脸莹白,眼神清亮。
她由母亲林氏亲自领着,先至学馆正堂悬挂的至圣先师孔子像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奉上束修六礼。
然后,转身走向端坐于上首主位的周先生。
周先生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青灰色杭绸襦裙,外罩一件半旧的沉香色比甲,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圆髻,只用一根普通的玉簪固定,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奢华,却自有一股书香浸润出的从容气度。
她面容清癯,肤色白皙,眼角虽已有了细密的纹路,但一双眼睛却温润有神,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与平和。
她安然受了沈清韵郑重其事的拜师礼,然后从身旁的茶几上取过早已备好的见面礼
——一支笔杆温润的湖州狼毫笔,一方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的端溪砚台,轻轻放在沈清韵高举过顶的托盘中。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心静的力量:
“既入我门,当勤勉向学,孜孜不倦。学问之道,浩瀚如海,首在静心涤虑,次在持恒专一,方能有所进益。你可能做到?”
沈清韵仰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女先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的严谨与深度。
她下意识地收敛了平日的活泼灵动,小脸上一片肃然,恭恭敬敬地答道:
“学生沈清韵,谨记先生教诲,定当刻苦用功,不负先生期望。”
周先生受了礼,接过狼毫笔和端溪砚。
开蒙第一课,周先生并未像寻常塾师那般,直接翻开《三字经》或《千字文》照本宣科。
她先是以一种看似随意闲聊的方式,温和地考较了沈清韵现有的知识储备。
“学问之道,首在静心。
今日第一课,我们不从《三字经》开始,我问你,《论语》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在铺子里做事,怎么理解‘信’字?”
沈清韵想了想,回答:“学生觉得,‘信’就是不骗人。
铺子里做点心,不用坏料,不卖过期的,客人信我们,才会常来。
上次胡师傅想把稍微烤焦的菊花酥混在好的里卖,赵掌柜说不行,坏了名声,以后就没人买了。”
周先生眼中闪过赞赏:“说得好!经商讲诚信,做人亦如此。
再问你,‘学而时习之’的‘习’,不是只读书,还要实践。你管铺子,怎么把读书和做事结合起来?”
沈清韵拿起桌上的算盘:“比如先生教算术,我用算盘算铺子的账,算得又快又准,赵掌柜说我比伙计还厉害。”
她从沈清韵已能背诵的《千字文》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句,引申开去,问及她对四季更迭、星辰变换的粗浅认知;
又从《论语》中学而篇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探讨她对“学习”二字的初步理解,是觉得枯燥,还是真有乐趣?
她问得巧妙,不着痕迹,却每每能触及核心,激发思考。
沈清韵起初还有些紧张,回答得小心翼翼,但周先生鼓励的目光和耐心的引导,让她渐渐放松下来。
一番考较下来,周先生心中对这位新弟子的资质已然有了清晰的判断,同时也大致摸清了她的知识结构和思维特点。
她意识到,这绝非一块需要按部就班雕琢的璞玉,而是一株已然破土、亟待正确引导便能蓬勃生长的灵苗。
于是,她为沈清韵量身定制的教学计划,远远超出了寻常闺阁女子的范畴,甚至比许多初入学的男孩子都要系统深入。
除了继续夯实基础,深入学习经史子集的核心经典,
周先生更特意增加了史鉴分析——引导沈清韵从历史事件中思考兴衰得失、为人处世之道;
地理志异——开阔她的眼界,了解大周疆域乃至域外的风土人情、物产交通;
甚至还包括了一些浅显的算术推理和逻辑思维训练,与她从母亲那里学的看账本事相辅相成。
一堂课下来,沈清韵丝毫不觉得枯燥。
课后,她拉着周先生的袖子:“先生,您能教我地理吗?我想知道岭南的荔枝怎么运到京城,铺子里能不能做荔枝酥。”
周先生笑着点头:“明日我们就讲岭南,再说说漕运的历史,对你打理铺子也有好处。”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韵每日都去竹韵轩上课。
沈清韵常常把铺子里的事讲给先生听,先生也会帮她分析:
“你做‘锦味杂拌’,是变废为宝;治理地方,也该如此,把闲置的土地种上庄稼,让百姓有饭吃,这是一个道理。”
周先生教导的方式也极为独特,她从不强调死记硬背,而是格外注重启发和引导。
她常就书中的某一句话或者某一个典故,提出开放性的问题,鼓励沈清韵大胆说出自己的看法。
无论对错,先肯定她思考的过程,然后再循循善诱,引导她走向更深入、更全面的理解。
对于沈清韵而言,周先生的到来,如同久旱的禾苗恰逢甘霖,又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明亮窗户。
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先生传授的一切知识,只觉得每日的课程都充满了新奇与挑战。
她发现,周先生仿佛为她构建了一个更加系统、更加深邃的知识体系。
将她过去从母亲、从太子、从铺子实践中获得的那些零散的认知,一点点串联起来,赋予了它们更深刻的意义和更广阔的关联。
这个世界,在她眼中,正变得愈发清晰、丰富,也愈发引人入胜。
竹韵轩内,日日书声琅琅,师生问答之间,充满了探索的乐趣与智慧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