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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朔通往中原的官道上,一支约五百人的马队正在南下。

虽皆作商队护卫打扮,但那股子剽悍肃杀之气,以及行列间隐含的军阵默契,却难以完全掩盖。

为首一员大将,魁梧如山,虬髯戟张,左眼蒙着黑色眼罩,正是雷大川。

他奉苏明远之命,率朔风营精锐南下,明为探查游一君遇刺真相,暗中则携着复仇的利刃。

离了河朔地界,越往南行,景象便与北地的苍凉旷远愈发不同。

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或戈壁,田野渐次丰腴,河流纵横。

虽已是深秋,仍可见不少农户在田间辛勤劳作。

雷大川虽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至京城,却也得顾及行程隐秘,更兼苏明远再三叮嘱,需留意沿途民情。

行至陇东交界处的一座大镇,打尖歇马。

镇上车马辚辚,人流如织,竟显出几分北地罕见的繁华。

雷大川带着几名亲随,坐在镇中最大的 “悦来” 酒楼大堂角落,叫了些酒肉,默默听着四周商旅行人的议论。

“…… 听说了吗?朝廷的新政,真真儿是救了命了!”

邻桌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像是小商贩的中年人,正对同伴感慨。

“俺那不成器的内弟,前年因交不起赋税,差点把闺女卖了。”

如今可好,凭着官府发的凭据,领了粮种,租了官府的农具,回去侍弄他那几亩薄田去了!

说是头两年赋税能免则免,能减则减,总算有了盼头!

“可不是!”

另一人接话道。

“咱们行商的,路子也好像活泛了些。”

以前过卡子,那些胥吏恨不得扒下你三层皮,如今虽也少不了打点,但至少明面上的苛捐杂税少了些。

听说…… 是上面查得紧,亲自盯着呢!

“听说官府的人讲:朝里出了青天大老爷,才为咱们小民争来这活路!”

要不是这新政,俺们这些泥腿子,还不知道要苦到什么时候……

“以前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嘘!慎言!莫谈国事……”

有人谨慎地提醒。

雷大川握着酒杯,眼中闪过些许复杂。

他出身贫寒,自然知道赋税徭役对底层百姓意味着什么。

大哥游一君在京城搏命争来的,竟是这些东西。

他脑海中浮现出细沙渡城下,那些普通士卒谈起家乡田亩、父母妻儿时憧憬又忧虑的眼神。

若后方真能安定,儿郎们在前线搏杀,似乎也多了几分价值。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雷大川没什么学问,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游一君似乎念过这么一句诗。

他当时不懂,只觉得拗口,此刻听着周围百姓的议论,再想想河朔将士的牺牲,心中竟有些明白了。

大哥所做的,或许便是想让这天下,少些冻死骨,多些欢颜吧。

然而,这念头只是转瞬而过。

随即,赵乾血染战袍仍嘶吼着向前冲杀的背影,铁柱在乱战中为他挡下致命一刀时决绝的眼神,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些同生共死的瞬间,此刻比任何道理都更灼烫地烙在他的心头。

炽烈的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新政再好,也换不回老兄弟的命!

此仇不报,他雷大川誓不为人!

“头儿,”

扮作商队管事的斥候校尉凑近低语。

“打听过了,前方百里便是豫州,渡河之后,再有三五日便可抵达京城。”

是否按原计划,分批潜入?

雷大川收回思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嗯。”

告诉弟兄们,都给老子把爪子收好了,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亮出獠牙!

到了地头,先摸清老鼠洞在哪!

“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汴京城,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尤其是临近中秋,各色花灯早已开始悬挂,御街两侧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弥漫着糕饼甜香与脂粉气息,仿佛数月前那场波及朝野的刺杀与新政风波,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这片繁华之下,暗流汹涌。

福王府,大堂内。

福王朱琨面沉似水,靖王朱珩在一旁焦躁地踱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戾气。

“二哥!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

靖王猛地停步,一拳砸在紫檀茶几上,震得茶盏乱跳。

“那些个墙头草的商贾!以前恨不得跪着给咱们送钱,如今倒好,仗着东宫和那姓游的撑腰,今年的供奉连往年的一成都不到!”

他们这是要翻天吗?!

福王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咽不下?那你待如何?”

像上次那样,再派一波‘影煞’去东宫门口杀人?

靖王语气一窒,悻悻道:“上次…… 上次是失手了!”

谁能料到游一君身边还有那样的死士,更没想到太子反应那么快……

“失手?”

福王嗤笑一声,声音阴寒刺骨。

“一次失手,折了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还差点引火烧身!”

三弟,做事要用脑子!

杀人,是最直接的办法,但未必是最有效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府邸庭院中为中秋准备的璀璨灯景,眼神却比夜色更冷:“游一君暂时动不了,他在江南,有圣旨护身,太子的人也盯得紧。”

但…… 剁掉太子伸向钱袋子的几只爪子,杀鸡儆猴,总还是可以的。

靖王眼睛一亮:“二哥的意思是…… 拿那几个最先投靠太子、带头缩减供奉的商贾开刀?”

“孙有财,钱百万……”

福王缓缓吐出两个名字,如同毒蛇吐信。

“这两家,商通南北,富可敌国,昔日仰我鼻息而存。”

如今以为抱上东宫大腿,便可高枕无忧?

天真!

正好拿他们的人头,告诉汴京城里所有摇摆不定的商人,谁才是真正能决定他们生死富贵的人!

“妙啊!”

靖王抚掌狞笑。

“灭了这两家,不仅能震慑商界,断了太子一臂,他们的庞大家业…… 嘿嘿,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由我们的人‘代为打理’,充实府库!”

福王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此事需周密安排。”

三日后便是中秋,汴京有彻夜花灯会,金吾不禁,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

你亲自去联系‘残月楼’的楼主,告诉他,这次若再有任何差池,他和他那帮见不得光的老鼠,就不必再存在于世了。

至于嫁祸嘛……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现场留下点东宫的痕迹,要似是而非,让人查无实据,却又心生疑窦。”

到时候,太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明白!”

靖王兴奋地搓着手。

“我这就去办!”

中秋之夜,汴京城变成了不夜天。

各式各样的花灯将整座城市照得亮如白昼,朱雀门外的大街上,舞龙舞狮,杂耍百戏,引得游人如织,喝彩声震天。

皇城宣德楼前,更是搭起了巨大的灯山,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梁皇朱辰寿难得有兴致,在太子朱璜、福王朱琨、靖王朱珩以及一众宗室勋贵的陪同下,登临宣德楼,与民同乐,共赏佳节盛景。

楼台上,皇家宴席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

福王与靖王一反平日或阴鸷或骄横的模样,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频频向梁皇敬酒,言语间更是充满了对太子的 “兄弟情深”。

“父皇,儿臣敬您一杯!愿我大梁江山永固,父皇万寿无疆!”

福王举杯,语气恭顺。

“父皇,太子哥哥监国辛苦,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乐,多亏了哥哥殚精竭虑!”

靖王端着酒杯,走到太子朱璜面前,笑容憨厚,仿佛全然忘了往日龃龉。

儿臣也敬哥哥一杯!

太子朱璜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举杯应道:“二弟三弟过誉了。”

此乃父皇洪福,百官用命,孤不敢居功。

他目光扫过楼下欢腾的百姓,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福王靖王如此作态,非比寻常。

梁皇看着儿孙绕膝(至少表面如此),天下貌似太平,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真正舒心的笑容:“好好好!”

一家人和和睦睦,天下安安稳稳,朕心甚慰!

共饮此杯!

就在这皇家一派和睦、满城欢庆的时刻,两股黑色的暗流,如同嗜血的毒蛇,悄然滑入了汴京城最繁华的坊市。

约两百名身着夜行衣、动作矫健诡异的刺客,分成两股,借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人群的喧嚣掩护,如同鬼魅般,分别扑向了城西的孙府和城东的钱府。

孙府,昔日车水马龙的豪门宅邸,今夜亦张灯结彩,府内正在举行家宴。

孙有财志得意满,自从在福田院 “慷慨” 捐输,得到太子青睐后,他的生意愈发顺遂。

虽明里损失了大笔银钱,但暗里获得的官府便利和潜在声望,远非昔日可比。

宴席间,唯独其三女孙婉宁,因嫌家中宴席沉闷,早在傍晚时分便带着贴身丫鬟,去了御街观赏那万人空巷的花灯会,此刻尚未归来。

他正举杯向家人炫耀自己的 “远见”,忽听前院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随即便是护院家丁的惊呼和兵刃碰撞之声!

“怎么回事?!”

孙有财脸色骤变。

话音未落,宴会厅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数名黑衣蒙面的刺客如同地狱修罗般杀入,见人便砍,刀光闪烁间,血花飞溅!

厅内顿时乱作一团,女眷的尖叫、孩童的哭喊、杯盘碎裂声交织在一起。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

孙有财又惊又怒,话未说完,一名刺客已如猎豹般扑至近前,手中淬毒的短刃带着寒光,直刺其心口!

“老爷小心!”

一名忠心的老仆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挡在孙有财身前。

“噗!”

短刃没入老仆背心,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

孙有财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向后躲去,嘶声喊道:“护院!快!拦住他们!”

然而,这些刺客显然都是精心训练的死士,手段狠辣,配合默契。

孙府那些寻常护院如何是对手?

不过片刻,厅内已是尸横遍地,血腥气冲天。

一名刺客头目目光冰冷地扫过混乱的场面,精准地找到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孙有财。

他一步步逼近,手中滴血的短刃反射着厅内摇曳的烛光。

“好汉…… 好汉饶命!要多少钱我都给!”

孙有财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那头目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怪只怪,你跟错了人。”

手起,刀落。

几乎在同一时间,城东钱府也上演着同样的惨剧。

钱百万肥胖的身躯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双目中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

他库房中堆积如山的金银,此刻未能给他带来丝毫安全感。

刺客们在完成主要目标后,并未过多停留,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临走前,依照指令,刻意在显眼处留下了一枚刻有模糊龙纹、形制与东宫卫率令牌有几分相似的铁牌,以及几柄制式与东宫装备略有雷同的短弩。

喧嚣的鞭炮声和全城的狂欢,完美地掩盖了这两座府邸内的杀戮与惨叫。

直到子时过后,巡夜的武侯才发现异常,急促的锣声和惊呼才划破了节日的夜空。

宣德楼上的盛宴也已接近尾声。

梁皇精力不济,已起驾回宫。

太子正欲离去,一名东宫属官却面色惶急地匆匆上楼,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太子朱璜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手中的酒杯几乎捏碎。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正准备告辞的福王和靖王。

福王朱琨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带着那副温和的笑容:“太子哥哥面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需早些回府休息才是。

靖王朱珩也假意关切道:“是啊,哥哥操劳国事,千万保重身体啊!”

太子看着他们那虚伪的嘴脸,胸中怒火翻腾,却苦无证据。

他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有劳二位弟弟挂心。”

孤…… 无事。

他转身,拂袖而去,背影在璀璨灯影下,显得异常沉重与孤直。

福王与靖王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相视一笑,那笑容中,充满了阴谋得逞的快意与冰冷。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福王低声吟道,望着楼下依旧喧嚣的灯火。

“这中秋的月亮,终究是…… 不够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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