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逸燃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洁白。
不是主卧那奢华低调的深色调,也不是之前那间囚室里的锈斑金属,而是某种毫无杂质的纯白。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气息干净却冰冷。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一股轻微的乏力感残留着,但并不严重。
几乎是同时,一个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仿佛怕惊碎梦境般的颤抖。
“……谢逸燃?”
谢逸燃偏过头。
厄缪斯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前倾,离他极近。
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是许久未曾阖眼,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恐慌。
他银色的发丝有些凌乱,笔挺的军装外套不知所踪,只穿着里面的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
他看起来糟透了。
比谢逸燃记忆中任何时刻都要憔悴和……脆弱。
见谢逸燃看来,厄缪斯呼吸一窒,猛地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他,指尖却在即将触及他脸颊时骤然停住,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你……感觉怎么样?”
厄缪斯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晕吗?身上疼不疼?”
他一连串地问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又恐惧地在谢逸燃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谢逸燃看着他这副模样,混沌的脑子慢慢清醒过来。
他记起了会议上自己突如其来的困倦,以及最后失去意识前,靠在厄缪斯肩上的触感。
所以……他是睡着了?然后被送到了医疗室?
而厄缪斯,就这副鬼样子守在这里?
谢逸燃皱了皱眉,忽略掉心底那丝莫名的不适感,习惯性地扯起一个略带嘲弄的弧度。
“啧,上将,你这副样子……是守灵守上瘾了?”
他的话依旧刻薄,但厄缪斯却像是完全没听出里面的讽刺。
在确认谢逸燃眼神清明,语气如常后,厄缪斯悬着的心才猛地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几乎让他虚脱的后怕。
他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极其轻柔地覆在谢逸燃的手背上,掌心一片冰凉的冷汗。
“你突然晕过去……”
厄缪斯的声音低哑,带着未散的惊悸。
“我怎么叫你都没反应……医疗官说你的身体指标正常,只是陷入了深度睡眠,可能是精神过度疲惫后的自我保护……但我……”
他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攥紧了谢逸燃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天知道当谢逸燃毫无预兆地倒在他肩上,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毫无反应时,他那瞬间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和席卷全身的冰冷。
六年前那片从那片雪原的沉淀绝望感再次找上了他,扼住了他的喉咙,几乎要将他拖回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不是医疗官再三保证谢逸燃只是睡着了,他恐怕真的会彻底疯掉。
谢逸燃垂眸,看着厄缪斯死死攥住自己的手,那冰凉的触感和轻微的颤抖如此清晰。
他能感觉到这只雌虫压抑在平静表象下几乎要将他自身焚毁的恐惧。
为了他的突然“睡着”而恐惧至此。
谢逸燃沉默了片刻,难得没有立刻甩开他的手,也没有再用言语刺他。
他只是任由厄缪斯握着,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试图通过交握的掌心传递过来的微弱信息素,那晚香玉的气息不再冷冽,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暖意。
“行了。”
过了一会儿,谢逸燃才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语气生硬地打破了沉寂。
“睡个觉而已,能有什么事。”
他试图抽回手,这次厄缪斯没有强留,顺从地松开了力道,但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他身上,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嗯,”
厄缪斯低低应了一声,像是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你没事就好,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谢逸燃看着他眼底挥之不去的红血丝,以及眉宇间浓重的倦色,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这雌虫……真是麻烦。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动作间带着点不耐。
“躺够了,这什么地方?我要回去。”
厄缪斯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将他抱起。
谢逸燃眉头一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手挡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未消的躁意。
“行了,有什么可抱的?我自己能走。”
他顿了顿,像是被对方这肉麻的黏糊劲儿和心底找不到源头的烦躁彻底惹恼,一句更伤人的话脱口而出。
“有什么可抱的?死缠烂打,你没别的事可做了吗,上将?真当我是你那个需要捧在手心里,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这话说得极重,带着谢逸燃惯常的,不管不顾的恶劣。
然而,预想中厄缪斯压抑忍耐,或是痛苦受伤的神情并未出现。
厄缪斯伸出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却没有收回,反而直接穿过了谢逸燃试图阻挡的手臂,稳稳地将他横抱起来。
他的动作依旧轻柔,依旧像怀抱稀世珍宝,但那深蓝色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的不再是之前的委屈、疯狂或急于辩白的执拗,而是一种沉静到近乎悲凉的痛楚。
他没有看谢逸燃,只是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窝,下巴抵着他柔软的黑发,声音低哑得仿佛被砂石磨过。
“……不是瓷娃娃。”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却又带着一种绝望般的克制,没有弄疼谢逸燃,只是让他无法挣脱。
“是我的雄主。”
厄缪斯低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坦诚。
“都是我的错。”
谢逸燃挣扎的动作一怔。
“六年前,是我没用,护不住你,才让你陷入沉睡……忘了…所有。”
他的声音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怒,只有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和悔恨,令人窒息。
“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好,有没有记忆都好……”
厄缪斯终于微微偏头,深蓝色的眼眸对上了谢逸燃带着错愕的墨绿色瞳孔,那里面是一片被彻底碾碎后,又强行黏住起来的平静。
“……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能这样对我说话,怎样都好。”
“我的自由……”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苦涩得让谢逸燃心头莫名一刺。
“是用你的命换来的,所以,现在你尽管讨厌我,烦我,骂我,怎么都好……”
“我可以被你骂一辈子,但真的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一秒钟。”
他说完,不再给谢逸燃任何反驳或嘲讽的机会,抱着他,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医疗室。
那背影,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句挑衅而失控的偏执狂,更像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却决心一路走到黑的赎罪者。
谢逸燃被他抱在怀里,听着耳边那沉重而清晰的心跳,看着厄缪斯线条冷硬却写满疲惫的侧脸,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不知怎的,竟有些说不出口。
他只是皱着眉,将脸别扭地转向另一边,陷入了某种更为烦躁,且更为陌生的沉默。
谢逸燃忽然真的很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