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鳞次栉比的屋瓦,将这座权力之都装点得粉妆玉砌,却难掩其下涌动的暗流。云麾将军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却驱不散宋清辞眉宇间凝结的凝重。
李福虽已寻获,但重伤未愈,加之旅途劳顿与多年惊惧,身体与精神都处于崩溃边缘,至今未能进行有效的询问。将其安全秘密转运回京的计划正在萧景珩的亲自操盘下紧锣密鼓地进行,但这需要时间,且风险极大。宋清辞深知,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一个状态未知的证人身上,她必须双管齐下,继续从其他方向寻找突破口。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些尘封的卷宗。
凭借云麾将军的身份,以及之前弹劾郑伦时展现出的对军务的“熟悉”与“关切”,她以整饬武备、厘清旧案为由,向兵部提出了调阅近五年来,所有与北境边防相关的粮草、军械、饷银调度记录,尤其是涉及镇北侯案发前后那段时间的详细档案。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纵使柳文正一党心中警铃大作,却也难以在明面上强硬阻止,只能在效率上做些文章,或是在提供的档案中掺杂大量无关紧要、冗长重复的文件,试图混淆视听。
于是,一连数日,宋清辞在下朝或处理完日常军务后,便将自已关在书房里,埋首于由兵部书史抬来的、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灯光下,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色,墨迹有些已然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故纸堆特有的霉味。
这是一项极其枯燥且耗费心神的工作。无数的数字、地名、人名、物资名称,如同乱麻般交织。但她心细如发,耐心更是超乎常人。她并非盲目翻阅,而是有着清晰的目标:寻找任何与“雁门关”相关的记录,寻找任何在时间、数量、经手人上存在矛盾或不合理之处的蛛丝马迹。
时间在指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由昼入夜,又由夜转明。
她看到了太多看似完美无缺、环环相扣的记录。也看到了不少因年代久远或当时管理疏漏而造成的模糊与缺失。柳文正党羽做事确实老辣,大部分可能存在的破绽都已被精心修补或彻底湮灭。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或者说,在绝对的数量和细节面前,总有一些被忽略的、微不足道的痕迹,会因追查者执着的目光而显现。
就在宋清辞感到眼睛酸涩、精神有些疲惫之际,她的指尖停留在了一页看似极其普通的、记录承天七年(即镇北侯案发前一年)秋季,由京仓发往北境的一批备用粮草的运输文书上。
文书本身并无特别,记录着起运日期、粮草种类数量、押运官姓名(一个不起眼的低级武官)、以及计划的抵达地点——并非雁门关,而是北境另一处关隘。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
但宋清辞的目光,却被文书末尾,一行用于备注、字迹略显潦草的小字吸引:
“十月丙子,至洛水,逢雨,阻三日。耗豆料五石,另支本地购杂粮十石补缺,费银七两,由随行书吏王瑾经办。”
洛水……宋清辞心中一动。她迅速铺开北境舆图,手指在上面划过。这条运输路线,若要前往文书上记载的目的地,根本不需要经过洛水!这是一条明显的绕行路线!
为什么?是当时前方道路不通?还是有其他隐情?
她立刻起身,从另一堆卷宗中,翻找出承天七年所有关于北境道路修缮、或因战事封锁的记录。查证的结果是,当时那条常规路线上,并无任何需要大规模绕行的记录!
一个不合情理的绕行。一个看似合理(因雨受阻、耗损补充)的备注。
宋清辞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强压下激动,继续深挖。她找出了当年所有经过洛水方向的物资运输记录,进行交叉比对。她发现,就在相近的时间段,还有几批数量不大的军械、药材,也曾“因故”绕行洛水方向,而其最终的接收单位,虽然名义上不是雁门关,但却都是距离雁门关不远、且同属于一个防区体系的驻军单位!
这些分散的、看似独立的绕行记录,如果串联起来看,其最终指向的物资流向,隐隐都汇聚向了雁门关及其周边防区!而且,这些绕行记录中,多次出现了“随行书吏王瑾”这个名字!
王瑾!
宋清辞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在之前调查郑伦案时,曾偶然在一份旧的兵部人事档中见过,此人在数年前已因病去世。但在郑伦的交际记录中,却发现郑伦与此人曾有过数次“同乡聚会”的记录。
一个已死的、曾是郑伦同乡的低级书吏。一个多次出现在不合常理运输记录中的经办人。
线索似乎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微弱的闭环。
宋清辞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最早的粮草运输文书上,落在那“耗豆料五石,另支本地购杂粮十石补缺,费银七两”的备注上。
“杂粮十石……费银七两……”她喃喃自语。承天七年的粮价……她仔细回忆着从北境军中了解到的旧日情况,以及谢云舒父亲曾提及的往年粮价波动。这个价格,在当时,似乎……略微偏高了些?尤其是在洛水那种并非产粮区的的地方,采购十石杂粮应急,这个价格,显得有些不合情理。
这多花费的银钱,流向了哪里?是经纪人中饱私囊?还是……另有用途?
她立刻铺纸研墨,将这条运输记录的异常之处——不合常理的绕行洛水、经手人王瑾与郑伦的关联、以及可能存在虚报的采购款项,清晰地记录下来。她没有写下任何确定的结论,只是客观罗列事实与疑点。
这不是能够直接扳倒宰相的铁证,甚至无法证明与镇北侯案直接相关。但它像一根尖锐的探针,刺破了完美表象下的一个微小气泡,指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隐藏在繁琐公务文书下的秘密输送渠道和资金流向。这条线索,与北境发现的、指向雁门关的线索,以及李福可能提供的证词,未来或可相互印证。
她将这张写满疑点的纸小心吹干,折叠好,放入贴身的暗袋之中。这“不起眼的粮草运输记录”,如同在黑暗迷宫中发现的一根若隐若现的丝线,虽然纤细,却可能牵引出隐藏在深处的巨大秘密。
她需要将这个消息,尽快告知萧景珩。
然而,当她正准备设法传递消息时,书房外传来了赵猛沉稳的声音:“将军,兵部差人送来紧急文书,关于京营冬衣饷银拨付之事,需您即刻阅处。”
宋清辞动作一顿,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激动与急切尽数收敛,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她将桌面上的卷宗迅速整理好,掩盖住方才研究的痕迹,这才扬声道:“拿进来。”
门被推开,带着一丝外面的寒气。斗争的舞台,从不局限于故纸堆,更存在于这每一日的公务往来与权势博弈之中。她找到了线索,但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