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夜空,似乎总比京城的要来得更高远,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如碎钻般铺洒,一轮清冷的弯月悬挂天际,将皎洁的光辉无声地倾泻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土地上。
中军大帐附近,一片相对安静的缓坡上,临时放置着一座巨大的沙盘,精准地模拟着方圆百里的山川地貌、城池关隘。萧景珩负手立于沙盘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那副冰冷的玄铁鬼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遮掩了他所有的神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星月与沙盘上的微光,显得格外专注。
脚步声自身后轻轻响起,沉稳而利落。
萧景珩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来了。”
“宋青”走到沙盘另一侧,拱手行礼:“将军召见,不知有何吩咐?”她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维持着少年将领的做派。
萧景珩的目光依旧落在沙盘上,手指点向其中一处山谷:“白日里你所献‘诱敌深入’之策,大体可行。然,此处,‘落鹰涧’,你以为如何?”
宋清辞(“宋青”)顺着他的指引看去。落鹰涧是预定埋伏圈的核心地带,两侧山势陡峭,中间通道狭窄,确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落鹰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天然的口袋。只需在两侧山崖埋伏弓弩手与滚木礌石,待敌军主力进入,封住入口,便可瓮中捉鳖。”她流畅地回答,这是他们白日已经议定的方案。
“不错。”萧景珩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但北狄主帅呼延灼并非庸才,此人狡诈多疑。若他前锋部队进入涧内,后军却徘徊不前,甚至分兵抢占两侧高地,反将我伏兵置于险地,又当如何?”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鬼面,似乎能直刺人心:“沙盘推演,并非一厢情愿。需将敌军所有可能的反应,皆计算在内。”
宋清辞心下一凛,知道这是考校,亦是教导。她凝神细观沙盘,脑中飞速运转,结合着看过的兵书与这数月来的实战经验,沉吟片刻,方道:“将军所虑极是。故而,诱敌之师,必须足够‘真’,败退之势必须足够‘惨’。不仅要将敌军前锋引入涧内,更要让其主力觉得胜券在握,急于扩大战果,方能不顾一切地涌入。”
她拿起代表己方部队的小旗,在沙盘上划动:“末将以为,诱敌部队可分为三波,交替阻击,交替败退,沿途丢弃部分辎重军械,营造溃不成军的假象。至落鹰涧口,可留一支精锐死战,做出誓死掩护主力撤退的姿态,进一步刺激敌军。同时……”她的手指点在落鹰涧两侧稍远一些的山头,“伏兵主力不直接置于涧口悬崖,而是藏于这些次高地带。待敌军尽数入涧,再迅速抢占绝对制高点,如此,即便敌军有所警觉,我亦能抢占先机。”
月光下,她的手指纤细却稳定,眼神清澈而专注,闪烁着与年龄、军职不符的沉着与睿智。沙盘上的山川河流仿佛在她指尖活了过来,千军万马的态势了然于胸。
萧景珩静静地听着,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无需过多言语,只需稍加点拨,她便能举一反三,甚至提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这种在兵法谋略上的高度契合与共鸣,是他在此前任何将领,甚至任何幕僚身上都未曾体验过的。
“善。”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考虑周详,虚虚实实,确能增加此计成功之把握。那么,由谁担任这最危险的诱饵,且能在北狄铁骑的追击下,既败得逼真,又能保全大部分兵力,顺利将敌军引入指定地点?”
这是一个关键且残忍的问题。诱饵部队,九死一生。
宋清辞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道:“此策既是末将所提,自然由末将亲自执行。末将愿立军令状,若不能将呼延灼的主力引入这落鹰涧,提头来见!”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炽热的斗志与无比的自信。
萧景珩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他看着眼前这张清秀过分的“少年”面孔,那挺直的脊梁,那毫不退缩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滋生。是欣赏,是惜才,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他欣赏这份胆识,这份担当,更欣赏这份智计。与她论兵,如饮醇酒,不觉自醉。
“你可知,此去凶险万分?”他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声音依旧平稳。
“沙场征战,何处不凶险?”宋清辞唇角微扬,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宛如昙花一现,带着一种别样的风采,“若能以此险,换北境安宁,换我军大胜,宋青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萧景珩默然。他见过太多人在生死面前的恐惧与退缩,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接到这等任务也难免色变。可眼前这个“少年”,却似乎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念,唯有胜败与家国。
这种纯粹,这种赤诚,让他动容。
“好。”萧景珩颔首,“便由你担任主诱。所需兵马器械,尽可提出。此战若成,‘玉面小将军’之名,当响彻北境。”
“谢将军!”宋清辞再次行礼。
正事议定,气氛似乎松弛了些许。夜风吹拂,带来远处营地隐约的刁斗之声,更显得这月下沙盘之侧,静谧异常。
萧景珩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的亲卫退远些。他踱步到沙盘边缘,望着远方朦胧的山影,忽然问道:“宋青,你从军,所求为何?”
宋清辞心中微震,这个问题,直指本心。她沉默片刻,谨慎答道:“回将军,男儿在世,自当建功立业,报效家国。”这是最标准,也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建功立业,报效家国……”萧景珩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仅此而已吗?”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探究:“你之才具,绝非寻常军户子弟所能有。你的兵法韬略,临阵机变,甚至……你的气质谈吐,皆非寻常。”
宋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他起疑了?是了,以他的精明,自己身上这诸多不合常理之处,又怎能长久瞒过?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将军谬赞。末将只是自幼喜读兵书,又好胡思乱想,偶有所得罢了。至于气质……或许是家父曾为落魄书生,自幼耳濡目染之故。”
“落魄书生?”萧景珩不置可否,向前迈了一步。
两人之间原本隔着沙盘的距离,被他这一步拉近。清冷的月光毫无阻碍地洒在宋清辞的脸上,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睫毛都照得清晰无比。
萧景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耳垂上。
那里,光滑如玉,并无任何耳洞的痕迹。
在这个时代,但凡家境尚可的男子,幼时或多或少会有些佩饰,穿耳洞者虽不如女子普遍,却也并非绝无仅有。而真正贫苦的军户子弟,更是不可能有此讲究。
可“宋青”的耳垂,干净得过分。
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的脖颈。喉结的位置似乎有些异样,但在她刻意昂首挺胸的姿态下,并不十分明显。只是那脖颈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异常纤细优美,与他所见过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一种荒谬而又隐隐带着某种期待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悄无声息地爬上萧景珩的心头。
他想起初次见面时,她那过于清亮锐利的眼神;想起兵法考校时,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通透;想起她受伤时,那瞬间蹙眉隐忍,却依旧带着一丝脆弱的模样;更想起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那种莫名的、想要靠近、想要探究的吸引力……
这一切的异样,似乎都在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
若她……并非“他”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野草般疯长,让萧景珩素来冷静的心湖,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他戴着鬼面,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翻涌的情绪,唯有他自己知道,那面具下的眉头已然蹙起,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宋清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让她脸颊微微发烫,心中警铃大作。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再次抱拳,声音提高了些许:“将军若再无其他吩咐,末将便先行告退,前去准备诱敌事宜了!”
萧景珩猛地回神。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恢复了那个冷峻莫测的鬼面将军姿态。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详细方略,明日呈报上来。”
“是!末将告退!”宋清辞如蒙大赦,立刻转身,步伐稳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很快消失在月下的营帐阴影之中。
萧景珩独自一人,依旧立于沙盘之前。
他低头,看着沙盘上那代表“宋青”部队的小旗,脑海中却不断回闪着刚才月光下,那纤细的脖颈,干净的耳垂,以及那双时而沉静、时而炽烈的眼眸。
许久,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鬼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混杂着困惑、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悸动。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这北境的夜,似乎因了这月下的寥寥数语,以及那悄然滋生的疑云与情愫,而变得有些不同了。
星火已燃,只待风起。